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紅樓夢魘 | 上頁 下頁 |
五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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畸笏編甲戌本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,在一七六七下半年或更晚。他移植散批擴充回末總評,此處把脂硯的一個眉批搬了來,後又在下面加小注,批這條批,顯然是引他自己近日批第二十二回的一條眉批,「石頭記本意」亦即「執筆人本旨」。除了畸笏自己,別人不會知道另一回內有條批可以駁脂硯此批。現存的甲戌本上,這條小注與抄手的筆跡不同,當是另人從別的本子上補抄來的,所以今人誤以為後人批語。 脂硯如果不能接受釵黛一人論,也情有可原,因為他心目中的黛玉是他當年的小情人。其實不過是根據那女孩的個性的輪廓。葬花、聞曲等式都是虛構的——否則脂硯一定會指出這些都是實有其事。別處常批「有是語」、「真有是事」,但是黛文字中除了上學辭別的一小段之外,從來沒有過。 黛玉這人物發展下去,作者視為他理想的女性兩極化的一端。脂硯在這一點上卻未能免俗,想把釵黛兼收並蓄。如果由他執筆,恐怕提早把紅樓夢寫成「紅樓圓夢」了。 書中有些細節,如賈母給秦鐘一個金魁星座見面禮,合歡花釀酒等等,都經批者指出是記實,也有作者自身的經驗,例如年紀稍大就需要遷出園去。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叫寶玉過了今年就搬出去,庚本句下批註內有:「……況此亦是余舊日親聞,作者身歷之現成文字……」寫小說的間或把自己的經驗用進去,是常有的事。至於細節套用實事,往往是這種地方最顯出作者對背景的熟悉,增加真實感。作者的個性滲入書中主角的,也幾乎不可避免的,因為作者大都需要與主角多少有點認同。這都不能構成自傳性小說的條件。書中的「戲肉」都是虛構的——前面指出的有聞曲、葬花,包括一切較重要的寶黛文字,以及晴雯的下嘗金釧兒之死、祭釧。 第七十一回甄家送壽禮,庚本句下批註:「好,一提甄事。蓋真事欲顯,假事將荊」可見前七十回都是「假事」,也就是虛構的情節。至於七十回後是否都是真事,晴雯之死就不是真的,我們眼看著它從金釧兒之死蛻變出來。 我在「一詳紅樓夢」裡認為第八回的幾副回目的庚本的最晚(全抄本同),因為上聯是「比通靈金鶯微露意」。而讀者並不知道為什麼稱鶯兒為「金鶯」——除非是因為寶釵的金鎖使她成為「金玉姻緣」中的金,所以他的丫頭鶯兒也是金鶯?——直到的三十五回才知道鶯兒姓黃,原名金鶯,因此是有了第三十五回之後才有第八回這副回目。我舉的這理由其實不充足——較後的一回不一定是後寫的。當然我們現在知道的三十五回是在加金釧兒的時候改寫的,當時附帶加上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,回內敘述鶯兒原名黃金鶯,以便此回回目上用「黃金鶯」去對「白玉釧」。因此金鶯這名字與金釧兒姊妹同是後添的,第八回有金鶯的回目自然更晚了。 第六至第八回屬此書基層,大概在最先的早本裡就有這三回。三回一直保留了下來,收入一七五四本的時候改寫第八回,第六、七回只略改了幾處,下一年詩聯期又經畸笏整理重抄,同時作者又在別的本子上修改這三回的語言,使它更北方口語化,但是各本仍舊各自留下一些早本遺跡。所以金釧兒玉釧兒這兩個後添的人物雖然加添的相當早,仍舊比第八回晚得多,因此第八回紛歧的回目中是有金鶯的最晚。 庚本第二十五回有條眉批:「通靈玉除邪,全部百回只此一見,……壬午孟夏,雨窗。」壬午春夏是畸笏批書的時間。戚本第二回回前總批說:「以百回之大文,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,誠是大觀。」(蒙古王府本同)周汝昌近著「清蒙古王府本『石頭記』」錄下此本第三回回末的一條批:襲人勸黛玉不要為寶玉摔玉傷心,「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,只怕傷感不了呢」,旁批: 後百十回黛玉之淚,總不能出此二語。 周汝昌認為這是唯一的一次直截指明全書「百十回」——八十回加「後三十回」——與第二回回前總批的約記不一樣(載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大公報)。他忽略了第二十五回畸笏的眉批。雖然文言的數字常抹去零頭,「全部百十回」似乎不能簡稱「全部百回」。 在第三回稱後文為「後百十回」,此處的「百十回」類似「眾裡尋他千百度」的「千百度」,與「儀態萬千」、「感慨萬千」的「萬千」;「百十」嚴格的說來也就是「幾十上百回」。 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內有:「今書至三十八回是已過三分之一有餘,……」作批的時候此回還是第三十八回。一百回的三分之一是三十三回,到了第三十八回是「已過了三分之一有餘」。倘是一百另十回,三分之一是三十六七回,到了第三十八回正過了三分之一。 書中七十回後開始寫貧窮,第七十二、七十四、七十五回都有榮府捉襟見肘的事。第七十一回賈母做壽,提起甄家的壽禮,庚本批註內有:「蓋真事欲顯,假事將荊」第四十四回批鳳姐生日:「……一部書中,若一個一個只管寫過生日,複成何文哉?故起用寶釵,盛用阿鳳,終用賈母。」寶釵生日在第二十二回。可見第七十一回是個分水嶺,此後盛筵難再了。「後三十回」是與前七十回相對而言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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