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紅樓夢魘 | 上頁 下頁
四八


  金釧兒的故事的形成,充分顯示此書是創作,不是根據事實的自傳性小說。此外還有麝月——第二十回寫正月裡丫頭們都去賭錢了,寶玉晚飯後回來,只有麝月一個人在看家。寶玉問她為什麼不去。

  麝月道:「都頑去了,這屋裡交給誰呢?」

  庚本夾批:「正文。」這就是說,這是麝月的正文。眉批:「麝月閑閑無語,令餘酸鼻,正所謂對景傷情。丁亥夏,畸笏。」顯然麝月實有其人,是作者收房的丫頭,曹雪芹故後四五年,她跟著曹家長輩畸笏祝回內寶玉替他篦頭消磨時間,被晴雯撞見。明義「題紅樓夢」詩二十首中有兩首與今本情節不同,內中第八首如下:

  簾櫳悄悄控金鉤,不識多人何處去。

  留得小紅獨坐在,笑叫開鏡與梳頭。

  書名「紅樓夢」期的抄本中,是替紅玉篦頭——「篦頭」不能入詩。

  周汝昌認為這首詩還是寫麝月。「按『小紅』一詞,乃借用泛名,與紅樓夢中丫頭林紅玉通稱小紅者無涉。『小紅』似始見於劉夢得文集卷第十『竇夔洲見寄寒食日憶故姬小紅吹笙因和之』詩題,後來被借用,如大家習知的薑夔『小紅低唱我吹簫』這一句詩,實亦暗用劉禹錫詩題中事,並非范成大贈他的青衣真個叫做小紅,元人筆記所記,也大類癡人說夢。與明義交遊唱和的永忠,其延芬室稿(乾隆四十四年卷)戲題嬉春古意冊(郭誠四松堂集卷三有文為此冊題記)絕句之七云:『掃眉才子校書家,架親拈當五車;低和紫簫吹澈曲,小紅又潑雨前茶。』即借名泛義的用法。又如同時人錢泳履園叢話『譚詩』類所引馬藥庵贈婢改子詩第三首云:『多謝小紅真解事,金筒玉碗許頻餐。』亦正同其例。」(周汝昌「紅樓夢新證」的一〇六九頁)

  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紅玉,剛巧他房裡的丫頭都不在,晴雯是她母親生日接了出去。第二十六回小丫頭佳蕙代紅玉不平,因為寶玉病後按著等級發賞錢,她沒份:「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,都算在上等裡去,仗這老子娘的臉,眾人倒捧著他去。」這兩節內的晴雯都不是孤兒,父母在榮府當差,職位相當高,紅玉這兩場戲當然來自晴雯金釧兒還未一分為二的早本。早本「紅樓夢」前已有金釧兒,因此一定有紅玉這兩常

  初見這一場快完的時候補敘紅玉的來歷:「原來這小紅本姓林,(批註:『又是個林。』)小名紅玉,(批註:『「紅」字切絳珠,「玉」字則直通矣。』)只因『玉』字犯了林黛玉寶玉,(批註:『妙文。』)便把這個字隱起來,便叫他小紅。」林紅玉這名字影射黛玉,黛玉也是懷才不遇,抑鬱不忿。此處的批註庚、戚本都有。庚、戚本相同的批註都是較早的,明義所見的「紅樓夢」裡大概不會沒有。即使沒有,書中特別著重解釋小紅這名字的由來,予人印象特深。有了個小紅,又是個突出的人物,明義詩中卻用「小紅」這典故,稱麝月為「小紅」,把人攪糊塗了,那太不可思議。

  「簾櫳悄悄控金鉤」,紗羅的窗簾白天用帳鉤勾起來,正如竹簾白天卷起來,晚上放下。「不識多人何處遊」,不知道到哪裡逛去了。這句語氣非常自然。顯然是白畫,丫頭們都出去遊園了。紅玉「因分入在大觀園的時節,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,倒爺清幽雅靜,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,偏生這一所兒,又被寶玉占了。」她是自有大觀園以來就派在怡紅院打掃看守,當然各處都逛夠了,所以只有她在家。第二十回麝月那一節,寶玉晚上回來,正月裡大家都去賭錢,不是不知道到哪裡逛去了,與明義詩中的時間與情況都不同。

  明義廿首詩中還有更明顯的與今本情節不符,如第九首:

  紅羅繡纈束纖腰,一夜春眠魂夢嬌。曉其自驚還自笑,被他偷換綠雲綃。

  夜間襲人的紅汗巾換了綠的。今本寶玉借用襲人的綠(「松花」)汗巾,換來疆域的紅汗巾;夜間襲人系著的汗巾——沒提什麼顏色——被寶玉換了紅的。改寫的原因之一想必是男用汗巾不應當太鮮豔,所以蔣玉菡的汗巾本來是綠色;改為大紅,作為婚禮的預兆更富象徵性,小旦的襯裡衣著鮮豔點也無妨。顯然早本「紅樓夢」還沒有「茜香羅」這名色——茜草是染大紅的顏料。第二十八回總批內的「茜香羅」當是收入一七五四本時改的。

  明義的第八首詩是詠紅玉,剩下唯一的疑點是廿首詩中只有這一首寫書中人直呼其名。這是因為小紅剛巧是泛指姬妾婢女的名詞,正好用這典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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