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紅樓夢魘 | 上頁 下頁 |
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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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汝昌排出年表,證明書中年月準確異常。但是第六十四回七月黛玉祭父母,「七月因為是瓜果之節,家家都上秋季的墳」,是七月十五,再不然就是七月七。接著賈璉議娶尤二阻,初三過門,當是八月初三。下一回,婚後「已是兩個月的光景」是十月初,賈珍與尤三姐發生關係,被她鬧得受不了。然後賈璉赴平安州,上路三日遇柳湘蓮,代三姐定親。」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京來」。那麼定親至遲是七月。怎麼三個月前已經是七月? 周汝昌根據第六十九回,臘月尤二姐說嫁過來半年,推出婚期似是六月初三,認為第六十四回先寫七月,又遇到六月,是「逆敘」。書中一直是按時序的。 第六十七回最成問題,一條脂批也沒有。但是寫柳湘蓮出家,「不知何往,暫且不表」。可見還有下文,伏落草。甄士隱《好了歌》「後日作強梁」句下批「柳湘蓮一干人」。又寫薛姨媽向薛蟠說:「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,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,倒早些料理料理。」到第七十九回才由香菱補敘,上次薛蟠出門順路探親,看中夏金桂,一回家就催母親央媒,一說就成。這樣前後照應,看來這兩回大體還是原著,可能殘缺經另人補寫。是較早的稿子,白話還欠流利,屢經改寫,自相矛盾,文筆也差。這部書自稱寫了十年,其實還不止,我們眼看著他進步。但看第二回脂批:「語言太煩,令人不耐。古人雲『惜墨如金』,看此視墨如土矣,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。」也評得極是。 乾隆百廿回抄本,前八十回是脂本,有些對白與他本稍有出入,有幾處更生動,較散漫突兀,說話本來是那樣的。是時人評約翰·俄哈拉(John O'Hara)的《錄音機耳朵》。百廿回抄本是拼湊的百衲本,先後不一,筆跡相同都不一定是一個本子,所以這幾段對白與他本孰先孰後還待考。如果是後改的,那是加工。如果是較早的稿子,後來改得比較平順,那就太可惜了,但是我們要記得曹雪芹在那時代多麼孤立,除了他自己本能的判斷外,實在毫無標準。走的路子是他漸漸暗中摸索出來的。 書中纏足天足之別,故意模糊。外來的妙玉香菱,與賈赦賈珍有些姬妾大概是小腳。「家生女兒」如鴛鴦與趙姨娘——趙氏之弟趙國基是榮府僕人——該是天足。晴襲都是小家碧玉出身,晴雯十歲入府,想已纏足未放。襲人沒提。 寫二尤小腳,因為她們在親戚間是例外,一半也是借她們造成大家都是三寸金蓮的幻覺,同時也像舞合上只有花旦是時裝踩蹺——姊妹倆一個是「大紅小襖」,一個是紅祆綠袴,純粹清裝——青衣是古裝,看不見腳。一般人印象中的釵黛總是天女散花式的古裝美人,忘了寶玉有根大辮子。作者也正是要他們這樣想。倘是天足,也是宋明以前的天足,不是滿洲的。清朝的讀者當然以為是小腳,民國以來的讀者大概從來沒想到這一點,也是作者的成功處。 《琉璃世界白雪紅梅》一回,黛玉換上羊皮小靴,湘雲也穿鹿皮小靴。兩次都是「小靴」,仿佛是小腳。黛玉那年應當只有十二歲,湘雲比她還校這裡涉及書中年齡問題,相當複雜。反正不是小孩的靴子就是寫女靴的纖校 黛玉初出場,批:「不寫衣裙妝飾,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,故不曾看見。」寶玉何嘗不注意衣服,如第十九回談襲人姨妹歎息,襲人說:「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。」可見常批評人不配穿。 作者更注意。百廿回抄本裡寶釵出場穿水綠色棉襖,他本都作「蜜合色」,似是後改的。但是通部書不提黛玉衣飾,只有那次賞雪,為了襯托那岫煙的寒酸,逐個交代每人的外衣。黛玉披著大紅羽縐面,白狐裡子的鶴氅,束著腰帶,穿靴。鶴氅想必有披肩式袖子,如鶴之掩翅,否則斗篷無法系腰帶。氅衣、腰帶、靴子,都是古裝也有的——就連在現代也很普遍。 唯一的另一次,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媽家,「寶玉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,便問:『下雪了麼?』」也是下雪,也是一色大紅的外衣,沒有鑲滾,沒有時間性,該不是偶然的。「世外仙妹寂寞林」應當有一種飄渺的感覺,不一定屬什麼時代。 寶釵雖高雅,在這些人裡數她受禮教的薰陶最深,世故也深,所以比較是他們那時代的人。 寫湘雲的衣服只限男裝。 晴雯「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」(王善保家的語),但是只寫她的褻衣睡鞋。膈肢芳官那次,剛起身,只穿著內衣。臨死與寶玉交換的也是一件「貼身穿的舊紅綾襖」。唯一的一次穿上衣服去見王夫人,「並沒有十分妝飾……釵軃髩松,衫垂帶褪,有春睡捧心之遺風……」依舊含糊籠統。「衫垂帶褪」似是古裝,也跟黛玉一樣,沒有一定的時代。 寶玉祭晴雯,要「別開生面,另立排場,風流奇異,與世無涉,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」。晴雯是不甘心受環境拘束的,處處托大,不守女奴的本份,而是個典型的女孩子,可以是任何時代的。寶玉這樣自矜「我二人之為人」,在續書中竟說:「晴雯到底是個丫頭,也沒有什麼大好處。」(第一零四回) 黛玉抽籤抽著芙蓉花,而晴雯封芙蓉花神,《芙蓉誄》又兼挽黛玉。怡紅院的海棠死了,寶玉認為是晴雯死的預兆。海棠「紅暈若施脂,輕弱似扶病」。纏足正是為了造成「扶病」的姿勢。寫晴雯纏足,已經隱隱約約,黛玉更嬌弱,但是她不可能纏足,也不會寫她纏足,纏足究竟還是有時間性。寫黛玉,就連面貌也幾乎純是神情,唯一具體的是「薄面含嗔」的「薄面」二字。通身沒有一點細節,只是一種姿態,一個聲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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