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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鎖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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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楨道:「你不知道──我家裡──咳,別提了!」翠遠暗道:「來了!他太太一點都不同情他!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,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別的女人的同情。」宗楨遲疑了一會,方才吞吞吐吐,萬分為難地說道:「我太太──一點都不同情我。」 翠遠皺著眉毛望著他,表示充分瞭解。宗楨道:「我簡直不懂我為什麼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。回到哪兒去?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。」他褪下眼鏡來,迎著亮,用手絹子拭去上面的水漬,道:「咳!混著也就混下去了,不能想──就是不能想!」近視眼的人當眾摘下眼鏡子,翠遠覺得有點穢褻,彷佛當眾脫衣服似的,不成體統。宗楨繼續說道:「你──你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!」翠遠道:「那麼,你當初……」宗楨道:「當初我也反對來著。她是我母親給訂下的。我自然是願意讓我自己揀,可是……她從前非常的美……我那時又年輕……年輕的人,你知道……」翠遠點點頭。 宗楨道:「她後來變成了這麼樣的一個人──連我母親都跟她鬧翻了,倒過來怪我不該娶了她!她──她那脾氣──她連小學都沒有畢業。」翠遠不禁微笑道:「你彷佛非常看重那一紙文憑!其實,女子教育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!」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說出這句話來,傷了她自己的心。宗楨道:「當然哪,你可以在旁邊說風涼話,因為你是受過上等教育的。你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──」他頓住了口,上氣不接下氣,剛戴上了眼鏡子,又褪下來擦鏡片。翠遠道:「你說得太過分了一點罷?」宗楨手裡捏著眼鏡,艱難地做了一個手勢道:「你不知道她是──」翠遠忙道: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她知道他們夫婦不和,決不能單怪他太太,他自己也是一個思想簡單的人。他需要一個原諒他、包涵他的女人。 街上一陣亂,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,載滿了兵。翠遠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;出其不意地,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。在極短的距離內,任何人的臉都和尋常不同,像銀幕上特寫鏡頭一般的緊張。宗楨和翠遠突然覺得他們倆還是第一次見面。在宗楨的眼中,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,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髮便是風中的花蕊。 他看著她,她紅了臉。她一臉紅,讓他看見了,他顯然是很愉快。她的臉就越發紅了。 宗楨沒有想到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,使她微笑,使她背過臉去,使她掉過頭來。在這裡,他是一個男子。平時,他是會計師、他是孩子的父親、他是家長、他是車上的搭客、他是店裡的主顧、他是市民。可是對於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的女人,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子。 他們戀愛著了。他告訴她許多話,關於他們銀行裡,誰跟他最好,誰跟他面和心不和,家裡怎樣鬧口舌,他的秘密的悲哀,他讀書時代的志願……無休無歇的話,可是她並不嫌煩。戀愛著的男子向來是喜歡說,戀愛著的女人向來是喜歡聽。戀愛著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,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: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後,是不會愛她的。 宗楨斷定了翠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──白、稀薄、溫熱,像冬天裡你自己嘴裡呵出來的一口氣。你不要她,她就悄悄地飄散了。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,她什麼都懂,什麼都寬宥你。你說真話,她為你心酸;你說假話,她微笑著,彷佛說:「瞧你這張嘴!」 宗楨沉默了一會,忽然說道:「我打算重新結婚。」翠遠連忙做出驚慌的神氣,叫道:「你要離婚?那……恐怕不行罷?」宗楨道:「我不能夠離婚。我得顧全孩子們的幸福。我大女兒今年十三歲了,才考進了中學,成績很不錯。」翠遠暗道:「這跟當前的問題又有什麼關係?」她冷冷地道:「哦,你打算娶妾。」宗楨道:「我預備將她當妻子看待。我──我會替她安排好的。我不會讓她為難。」翠遠道:「可是,如果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,只怕她未見得肯罷?種種法律上的麻煩……」 宗楨歎了口氣道:「是的。你這話對。我沒有這權利。我根本不該起這種念頭……我年紀也太大了。我已經三十五了。」翠遠緩緩地道:「其實,照現在的眼光看來,那倒也不算大。」宗楨默然。半晌方說道:「你……幾歲?」翠遠低下頭去道:「二十五。」宗楨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你是自由的麼?」翠遠不答。宗楨道:「你不是自由的。即使你答應了,你的家裡人也不會答應的,是不是?……是不是?」 翠遠抿緊了嘴唇。她家裡的人──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──她恨他們!他們哄夠了她。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,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──氣氣他們也好!氣,活該氣! 車上的人又漸漸多了起來,外面許是有了「封鎖行將開放」的謠言,乘客一個一個上來,坐下,宗楨與翠遠給他們擠得緊緊的,坐近一點,再坐近一點。 宗楨與翠遠奇怪他們剛才怎麼這樣的胡塗,就想不到自動的坐近一點。宗楨覺得他太快樂了,不能不抗議。他用苦楚的聲音向她說:「不行!這不行!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!你是上等人,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……我──我又沒有多少錢,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!」可不是,還是錢的問題。他的話有理。翠遠想道:「完了。」以後她多半是會嫁人的,可是她的丈夫決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愛──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……一切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。再也不會……呵,這個人,這麼笨!這麼笨!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,誰也不希罕的一部分。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。多麼愚蠢的浪費!她哭了,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、淑女式的哭。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。他是個好人──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個! 向他解釋有什麼用?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仗著她的言語來打動一個男人,她也就太可憐了。 宗楨一急,竟說不出話來,連連用手去搖撼她手裡的陽傘。她不理他。他又去搖撼她的手,道:「我說──我說──這兒有人哪!別!別這樣!待會兒我們在電話上仔細談。你告訴我你的電話。」翠遠不答。他逼著問道:「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。」翠遠飛快的說了一遍道:「七五三六九。」 宗楨道:「七五三六九?」她又不做聲了。宗楨嘴裡喃喃重複著:「七五三六九,」伸手在上下的口袋裡掏摸自來水筆,越忙越摸不著。翠遠皮包裡有紅鉛筆,但是她有意的不拿出來。她的電話號碼,他理該記得。記不得,他是不愛她,他們也就用不著往下談了。 封鎖開放了。「叮玲玲玲玲玲」搖著鈴,每一個「玲」字是冷冷的一點,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,切斷時間與空間。 一陣歡呼的風刮過這大城市。電車當當當往前開了。宗楨突然站起身來,擠到人叢中,不見了。翠遠偏過頭去,只做不理會。他走了。對於她,他等於死了。電車加足了速力前進,黃昏的人行道上,賣臭豆腐幹的歇下了擔子,一個人捧著文王神卦的匣子,閉著眼霍霍的搖。一個大個子的金髮女人,背上背著大草帽,露出大牙齒來向一個意大利水兵一笑,說了句玩笑話。翠遠的眼睛看到了他們,他們就活了,只活那麼一剎那。車往前當當的跑,他們一個個的死去了。 翠遠煩惱地合上了眼。他如果打電話給她,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聲音,對他分外的熱烈,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。 電車裡點上了燈,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。她震了一震──原來他並沒有下車去!她明白他的意思了:封鎖期間的一切,等於沒有發生。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,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。 開電車的放聲唱道:「可憐啊可憐!一個人啊沒錢!可憐啊可──」一個縫窮婆子慌裡慌張掠過車頭,橫穿過馬路。開電車的大喝道:「豬玀!」 (增訂本本篇至此完結) 呂宗楨到家正趕上吃晚飯。他一面吃一面閱讀他女兒的成績報告單,剛寄來的。他還記得電車上那一回事,可是翠遠的臉已經有點模糊──那是天生使人忘記的臉。他不記得她說了些什麼,可是他自己的話他記得很清楚──溫柔地:「你……幾歲?」慷慨激昂地: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!」 飯後,他接過熱手巾,擦著臉,踱到臥室裡來,扭開了電燈。一隻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,爬了一半,燈一開,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,一動也不動。在裝死麼?在思想著麼?整天爬來爬去,很少有思想的時間罷?然而思想畢竟是痛苦的。宗楨撚滅了電燈,手按在機括上,手心汗潮了,渾身一滴滴沁出汗來,像小蟲子癢癢地在爬。他又開了燈,烏殼蟲不見了,爬回窠裡去了。 (一九四三年八月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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