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傳奇 | 上頁 下頁
封鎖(2)


  隔壁坐著個奶媽,懷裡躺著小孩,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。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……這至少是真的。

  電車裡,一位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,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。其它的乘客以為他在那裡速寫他對面盹著的那個人。大家閑著沒事幹,一個一個聚攏來,三三兩兩,撐著腰,背著手,圍繞著他,看他寫生。拎著熏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:「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些立體派、印象派!」他妻子附耳道:「你的褲子!」

  那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、神經、筋絡的名字。有一個公事房裡回來的人將摺扇半掩著臉,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:「中國畫的影響。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興題字了,倒真是『東風西漸』!」

  呂宗楨沒湊熱鬧,孤零零的坐在原處。他決定他是餓了。大家都走開了,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。偏偏他一抬頭,瞥見了三等車廂裡有他一個親戚,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。他恨透了這董培芝。培芝是一個胸懷大志的清寒子弟,一心只想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,作為上進的基礎。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,已經被培芝睃在眼裡,心裡打著如意算盤,腳步兒越發走得勤了。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輕人,暗暗叫聲不好,只怕培芝看見了他,要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向他進攻。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裡,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!

  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,一陣風奔到對面一排座位上,坐了下來。現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,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。翠遠回過頭來,微微瞪了他一眼。糟了!這女人准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,不懷好意。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──臉板得紋絲不動,眼睛裡沒有笑意,嘴角也沒有笑意,連鼻窪裡都沒有笑意,然而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,隨時可以散佈開來。覺得自己太可愛了的人,是熬不住要笑的。

  該死,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,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,謙卑地,老遠的就躬著腰,紅噴噴的長長的面頰,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──一個吃苦耐勞、守身如玉的青年,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。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,順水推舟,伸出一隻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臺上,不聲不響宣佈了他的調情的計劃。他知道他這麼一來,並不能嚇退了董培芝,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。由培芝看來,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,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。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,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──氣氣他太太也好!誰叫她給他弄上這麼一個表侄!氣,活該氣!

  他不怎麼喜歡身邊這女人。她的手臂,白倒是白的,像擠出來的牙膏。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,沒有款式。

  他向她低聲笑道:「這封鎖,幾時完哪?真討厭!」翠遠吃了一驚,掉過頭來,看見了他擱在她身後的那只胳膊,整個身子就僵了一僵,宗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。他的表侄正在那裡雙眼灼灼望著他,臉上帶著點會心的微笑。如果他夾忙裡跟他表侄對一對眼光,也許那小子會怯怯地低下頭去──處女風韻的窘態;也許那小子會向他擠一擠眼睛──誰知道?

  他咬一咬牙,重新向翠遠進攻。他道:「您也覺著悶罷?我們說兩句話,總沒有什麼要緊!我們──我們談談!」他不由自主的,聲音裡帶著哀懇的調子。翠遠重新吃了一驚,又掉回頭來看了他一眼。他現在記得了,他瞧見她上車的──非常戲劇化的一剎那,但是那戲劇效果是碰巧得到的,並不能歸功於她。他低聲道:「你知道麼?我看見你上車,車前頭的玻璃上貼的廣告,撕破了一塊,從這破的地方我看見你的側面,就只一點下巴。」是乃絡維奶粉的廣告,畫著一個胖孩子,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現了這女人的下巴,仔細想起來是有點嚇人的。「後來你低下頭去從皮包裡拿錢,我才看見你的眼睛、眉毛、頭髮。」拆開來一部分一部分地看,她未嘗沒有她的一種風韻。

  翠遠笑了。看不出這人倒也會花言巧語──以為他是個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樣!她又看了他一眼。太陽光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。他擱在報紙包上的那只手,從袖口裡出來,黃色的、敏感的──一個真的人!不很誠實,也不很聰明,但是一個真的人!她突然覺得熾熱、快樂。她背過臉去,細聲道:「這種話,少說些罷!」

  宗楨道:「嗯?」他早忘了他說了些什麼。他眼睛盯著他表侄的背影──那知趣的青年覺得他在這兒是多餘的,他不願得罪了表叔,以後他們還要見面呢,大家都是快刀斬不斷的好親戚;他竟退回三等車廂去了。董培芝一走,宗楨立刻將他的手臂收回,談吐也正經起來。他搭訕著望了一望她膝上攤著的練習簿,道:「申光大學……您在申光讀書!」

  他以為她這麼年輕?她還是一個學生?她笑了,沒做聲。

  宗楨道:「我是華濟畢業的。華濟。」她頸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,像指甲刻的印子。宗楨下意識地用右手撚了一撚左手的指甲,咳嗽了一聲,接下去問道:「您讀的是哪一科?」

  翠遠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兒了,以為他態度的轉變是由於她端凝的人格潛移默化所致。這麼一想,倒不能不答話了,便道:「文科。您呢?」宗楨道:「商科。」他忽然覺得他們的對話,道學氣太濃了一點,便道:「當初在學校裡的時候,忙著運動,出了學校,又忙著混飯吃。書,簡直沒念多少!」翠遠道:「你公事忙麼?」宗楨道:「忙得沒頭沒腦。早上乘電車上公事房去,下午又乘電車回來,也不知道為什麼去,為什麼來!我對於我的工作一點也不感到興趣。說是為了掙錢罷,也不知道是為誰掙的!」翠遠道:「誰都有點家累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