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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凋(6)


  川嫦屢次表示,想見見那位余美增小姐。鄭夫人對於女兒這頭親事,惋惜之餘,也有同樣的好奇心,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。這餘美增是個小圓臉,窄眉細眼,五短身材,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,襟上扣著小鐵船的別針,顯得寒素,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,一同上樓探病。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,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。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,曾經滄海難為水,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次等角色,對於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。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。因為她愛他,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。餘美增既不夠資格,又還不知足,當著人故意地撇著嘴和他鬧彆扭,得空便橫他一眼。美增的口頭禪是:「雲藩這人就是這樣!」彷佛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。川嫦聽在耳中,又驚又氣。她心裡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。

  是的,她單只知道雲藩的好處,雲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後慢慢地去發現了,可是,不能是這麼一個女人……

  然而這餘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。她脫了大衣,隆冬天氣,她裡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,紅黃紫綠,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。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,也猜著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。穿得那麼單薄,餘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。她很胖,可是胖得曲折緊張。

  相形之下,川嫦更覺自慚形穢。餘美增見了她又有什麼感想呢?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係,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。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?

  川嫦早考慮到了這一點,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。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。她並沒有問:「這是誰?」她看了又看。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,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,可是沒有。她含笑問道:「在哪兒照的?」川嫦道:「就在這兒附近的一家。」美增道:「小照相館拍照,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。就是這點不好。」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。美增又道:「可是鄭小姐,你真上照。」意思說:照片雖難看,比本人還勝三分。

  美增雲藩去後,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。連鄭先生,為了怕傳染,從來不大到他女兒屋裡來的,也上樓來了。他濃濃噴著雪茄煙,製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。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氣,反倒把話題引到餘美增身上。眾人評頭品足,泉娟說:「長的也不見得好。」鄭夫人道:「我就不贊成她那副派頭。」鄭先生認為她們這是過於露骨的妒忌,便故意地笑道:「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。」川嫦笑道:「對了,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。」泉娟道:「爹喜歡人胖。」鄭先生笑道:「不怪章雲藩要看中一個胖些的,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!」川嫦笑道:「爹就是輕嘴薄舌的!」

  鄭夫人後來回到自己屋裡,歎道:「可憐她還撐著不露出來──這孩子要強!」鄭先生道:「不是我說喪氣話,四毛頭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。」說著,不禁淚流滿面。

  泉娟將一張藥方遞過來道:「剛才雲藩開了個方子,這種藥他診所裡沒有,叫派人到各大藥房去買買試試。」鄭夫人向鄭先生道:「先把錢交給打雜的,明兒一早叫他買去。」鄭先生睜眼詫異道:「現在西藥是什麼價錢,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,你該有數呀。明兒她死了,我們還過日子不過?」鄭夫人聽不得股票這句話,早把臉急白了,道:「你胡唚些什麼?」鄭先生道:「你的錢你愛怎麼使怎麼使。我花錢可得花得高興,苦著臉子花在醫藥上,夠多冤!這孩子一病兩年,不但你,你是愛犧牲,找著犧牲的,就連我也帶累著犧牲了不少。不算對不起她了,肥雞大鴨子吃膩了,一天兩隻蘋果──現在是什麼時世,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,她吃蘋果!我看我們也就只能這樣了。再要變著法兒興出新花樣來,你有錢你給她買去。」

  鄭夫人忖度著,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,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。左思右想,唯有托雲藩設法。當晚趁著川嫦半夜裡服藥的時候便將這話源源本本告訴了川嫦,又道:「雲藩幫了我們不少的忙,自從你得了病,哪一樣不是他一手包辦,現在他有了朋友,若是就此不管了,豈不叫人說閒話,倒好像他從前全是一片私心。單看在這份上,他也不能不敷衍我們一次。」

  川嫦聽了此話,如同萬箭攢心。想到今天餘美增曾經說過:「鄭小姐悶得很罷?以後我每天下了班來陪你談談,搭章醫生的車一塊兒來,好不好?」那分明是存心監督的意思。多了個餘美增在旁邊虎視眈眈的,還要不識相,死活糾纏著雲藩,要這個,要那個,叫他為難。太丟人了。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錢來呢,她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,難怪他們不願把錢扔在水裡。這兩年來,種種地方已經難為了他們。

  總之,她是個拖累。對於整個的世界,她是個拖累。

  這花花世界充滿了各種愉快的東西──櫥窗裡的東西、大菜單上的、時裝樣本上的;最藝術化的房間,裡面空無所有,只有高齊天花板的大玻璃窗,地毯與五顏六色的軟墊;還有小孩──呵,當然,小孩她是要的,包在毛絨衣、兔子耳朵小帽裡面的西式小孩,像聖誕卡片上的,哭的時候可以叫奶媽抱出去。

  川嫦自己也是這許多可愛的東西之一;人家要她,她便得到她所要的東西。這一切她久已視作她名下的遺產。然而現在,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,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。凡是她目光所及,手指所觸的,立即死去。她不存在,這些也就不存在。

  川嫦本來覺得自己是個無關緊要的普通女孩子,但是自從生了病,終日鬱鬱地自思自想,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。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,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,你墜著我,我墜著你,往下沉。

  她受不了這痛苦。她想早一點結果了她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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