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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經(9)


  海立連忙跨上自行車走了。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,回到公寓裡來,恰巧誤了電梯,眼看著它冉冉上升。小寒重重的撳鈴,電梯又下來了。門一開,她倒退了一步,裡面的乘客原來是她父親!她木木地走進電梯,在黯黃的燈光下,她看不見他臉上任何表情。這些天了,他老是躲著她,不給她一個機會與他單獨談話。她不能錯過了這一剎那。二樓……三樓……四樓。她低低的向他道:「爸爸,我跟龔海立訂婚了。」

  他的回答也是頂低頂低的,僅僅是嘴唇的翕動,他們從前常常在人叢中用這方式進行他們的秘密談話。他道:「你不愛他。你再仔細想想。」

  小寒道:「我愛他。我一直瞞著人愛著他。」

  峰儀道:「你再考慮一下。」

  八樓。開電梯的嘩喇喇拉開了鐵柵欄,峰儀很快的走了出去,掏出鑰匙來開門。小寒趕上去,急促地道:「我早考慮過了。我需要一點健康的、正常的愛。」

  峰儀淡淡地道:「我是極其贊成健康的、正常的愛。」一面說,一面走了進去,穿過客堂,往他的書房裡去了。

  小寒站在門口,愣了一會,也走進客室裡來。陽臺上還曬著半邊太陽,她母親還蹲在涼棚底下修剪盆景。小寒三腳二步奔到陽臺上,匡朗一聲,把那綠瓷花盆踢到水溝裡去。許太太吃了一驚,紮煞著兩手望著她,還沒說出話來,小寒順著這一踢的勢子,倒在竹籬笆上,待要哭,卻哭不出來,臉掙得通紅,只是乾咽氣。

  許太太站起身來,大怒道:「你這是算什麼?」

  小寒回過一口氣來,咬牙道:「你好!你縱容得他們好!爸爸跟段綾卿同居了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許太太道:「我知道不知道,幹你什麼事?我不管,輪得著你來管?」

  小寒把兩臂反剪在背後,顫聲道:「你別得意!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欺負我,你就報了仇──」

  許太太聽了這話,臉也變了,刷地打了她一個嘴巴子,罵道:「你胡說些什麼?你犯了失心瘋了?你這是對你母親說話麼?」

  小寒挨了打,心地卻清楚了一些,只是嘴唇還是雪白的,上牙忒楞楞打著下牙。她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她母親這樣發脾氣,因此一時也想不到抗拒。兩手捧住腮頰,閉了一會眼睛,再一看,母親不在陽臺上,也不在客室裡。她走進屋裡去,想到書房裡去見她父親,又沒有勇氣。她知道他還在裡面,因為有人在隔壁窸窸窣窣翻抽斗,清理文件。

  她正在猶疑,她父親提了一隻皮包從書房裡走了出來。小寒很快的搶先跑到門前,把背抵在門上。峰儀便站住了腳。

  小寒望著他。都是為了他,她受了這許多委屈!她不由得滾下淚來。在他們之間,隔著地板,隔著檸檬黃與珠灰方格子的地席,隔著睡熟的狸花貓、痰盂、小撮的煙灰、零亂的早上的報紙……她的粉碎了的家!……短短的距離,然而滿地似乎都是玻璃屑、尖利的玻璃片,她不能夠奔過去。她不能夠近他的身。

  她說:「你以為綾卿真的愛上了你?她告訴過我的,她是『人盡可夫』!」

  峰儀笑了,像是感到了興趣,把皮包放在沙發上道:「哦?是嗎?她有過這話?」

  小寒道:「她說她急於結婚,因為她不能夠忍受家庭裡的痛苦。她嫁人的目的不過是換個環境,碰到誰就是誰!」

  峰儀笑道:「但是她現在碰到了我!」

  小寒道:「她先遇見了龔海立,後遇見了你。你比他有錢,有地位──」

  峰儀道:「但是我有妻子!她不愛我到很深的程度,她肯不顧一切地跟我麼?她敢冒這個險麼?」

  小寒道:「啊,原來你自己也知道你多麼對不起綾卿!你不打算娶她。你愛她,你不能害了她!」

  峰儀笑道:「你放心。現在的社會上的一般人不像從前那麼嚴格了。綾卿不會怎樣吃苦的。你剛剛說過:我有錢,我有地位。你如果為綾卿擔憂的話,大可以不必了!」

  小寒道:「我才不為她擔憂呢!她是多麼有手段的人!我認識她多年了,我知道她,你別以為她是個天真的女孩子!」

  峰儀微笑道:「也許她不是一個天真的女孩子。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,大約都跟你差不多罷!」

  小寒跳腳道:「我有什麼不好?我犯了什麼法?我不該愛我父親,可是我是純潔的!」

  峰儀道:「我沒說你不純潔呀!」

  小寒哭道:「你看不起我,因為我愛你!你哪裡還有點人心哪──你是個禽獸!你──你看不起我!」

  她撲到他身上去,打他,用指甲抓他。峰儀捉住她的手,把她摔到地上去。她在掙扎中,尖尖的長指甲劃過了她自己的腮,血往下直滴。穿堂裡一陣細碎的腳步聲。峰儀沙聲道:「你母親來了。」

 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鏡中瞥見了她自己,失聲叫道:「我的臉!」她臉上又紅又腫,淚痕狼藉,再加上那鮮明的血跡子。

  峰儀道:「快點!」他把她從地上曳過這邊來,使她伏在他膝蓋上,遮沒了她的面龐。

  許太太推門進來,問峰儀道:「你今兒回家吃晚飯麼?」

  峰儀道:「我正要告訴你呢。我有點事要上天津去一趟,耽擱多少時候卻說不定。」

  許太太道:「噢。幾時動身?」

  峰儀道:「今兒晚上就走。我說,我不在這兒的時候,你有什麼事,可以找行裡的李慕仁,或是我的書記。」

  許太太道:「知道了。我去給你打點行李去。」

  峰儀道:「你別費事了,讓張媽她們動手好了。」

  許太太道:「別的沒有什麼,最要緊的就是醫生給你配的那些藥,左一樣,右一樣,以後沒人按時弄給你吃,只怕你自己未必記得。我還得把藥方子跟服法一樣一樣交代給你。整理好了,你不能不過一過目。」

  峰儀道:「我就來了。」

  許太太出去之後,小寒把臉撳在她父親腿上,雖然極力抑制著,依舊肩膀微微聳動著,在那裡靜靜地啜泣。峰儀把她的頭搬到沙發上,站起身來,抹了一抹袴子上的皺紋,提起皮包,就走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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