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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香屑·第一爐香(13)


  梁太太手摸著下巴頦兒道:「你打算回去,這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。我並不是阻攔你回家。依我意思,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了你爸爸,好卸了我的責任,也少擔一份心。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麼壞,指不定你還沒到家,風裡言,風裡語,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裡去了。他那暴躁脾氣,你是曉得的。你這一回去,正證實了外邊的謠言。你這一響身體就不大好,那裡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氣受!」薇龍不做聲,梁太太歎道:「怪來怪去,都怪你今天當著丫頭們使性子,也不給你自個兒留一些餘地!這麼大的人了,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氣,不顧臉面,將來怎樣做人呢?」

  薇龍紅了臉,酸酸地一笑:「姑媽要原諒我,我年紀小,脫不了毛躁的脾氣。等我到了姑媽的歲數,也許我會斯斯文文的談戀愛,也未可知!」梁太太冷笑道:「等你到了我的歲數,你有談戀愛的機會,才怪呢!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,一過三四十歲,都變了老太太。我若不是環境好,保養得當心,我早就老了。你呀──你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,你把你的前途毀了,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,簡直不知要弄到什麼田地!」這一席話,觸耳驚心,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捫著臉,彷佛那粉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。

  梁太太一歪身,把胳膊撐在薇龍的枕頭上,低聲道:「一個女人,頂要緊的是名譽。我所謂的名譽和道學家所謂的名譽,又有些分別。現在腦筋新一些的人,倒不是那麼講究貞節了。小姐家在外面應酬應酬,總免不了有人說兩句閒話。這一類的閒話,說得人越多,越熱鬧,你的名望只有更高,對於你的未來,並沒有什麼妨礙。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。那就是: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,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。一個女人的骨架子,哪兒禁得起這一扔?像你今天這一回子事,知道內情的人,說你是孩子脾氣,想到哪裡做到哪裡。給外面嘴頭子刻毒的人說起來,說你為了喬琪喬同一個底下人嘔氣。這該多麼難聽?」薇龍歎了一口氣道:「那我管不了這許多。反正我是要回去的。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見香港了!」

  梁太太皺眉道:「又來了!你動不動就說回上海,彷佛回家去就解決了一切似的。問題不是那麼簡單。我隨你呵──你有你的自由!可是我替你發愁,回家去,你爸爸不會給你好日子過。這不是賭氣的事。你真要掙回這口氣來,你得收服喬琪喬。等他死心塌地了,那時候,你丟掉他也好,留著他解悶兒也好──那才是本領呢!你現在這麼一跑,太便宜了他了!」薇龍微微一笑道:「姑媽,我同喬琪,早完了。」梁太太道:「你覺得這件事太沒有希望?那是因為你對他的態度,根本從起頭就不對。你太直爽了。他拿穩了你心裡只有他一個人,所以他敢那麼隨隨便便的,不把你當樁事看待。你應當勻出些時候來,跟別人親近親近,使他心裡老是疑疑惑惑的,他不希罕你,希罕你的人多著呢!」

  薇龍見她遠兜遠轉,原來仍舊是在那裡替司徒協做說客,忍不住,差一些噗嗤一笑,她覺得她胡塗的地方就多了,可是胡塗到這個地步,似乎還不至於。她上了喬琪的當,再去上了司徒協的當,喬琪因此就會看得起她麼?她坐起身來,光著腳,踏在地板上,低著頭,把兩隻手攏著蓬鬆的鬢髮,緩緩的朝後推過去,說道:「謝謝姑媽,你給我打算得這麼周到。但是我還是想回去。」

  梁太太也隨著她坐起身來,問道:「你主意打定了?」薇龍低低的應了一聲。梁太太站了起來,把兩隻手按在她肩膀上,眼睛直看到她眼睛裡去,道:「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。你現在又是一個人。你變了,你的家也得跟著變。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裡,只怕回不去了。」薇龍道:「我知道我變了。從前的我,我就不大喜歡;現在的我,我更不喜歡。我回去,願意做一個新的人。」梁太太聽了,沉默了一會,彎下腰來,鄭重的在薇龍額角上吻了一下,便走出去了。她這充滿了天主教的戲劇化氣氛的舉動,似乎沒有給予薇龍任何的影響。薇龍依舊把兩隻手插在鬢髮裡,出著神,臉上帶著一些笑,可是眼睛卻是死的。

  梁太太一出去,就去打電話找喬琪,叫他來商議要緊的話。喬琪知道東窗事發了,一味的推託,哪裡肯來。梁太太便把話嚇他道:「薇龍哭哭啼啼,要回上海去了,她父母如何肯罷休,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師來和你說話,這事可就鬧大了!你老子一生氣,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。我是因為薇龍是在我這裡認識你的,說出去,連我面子上也不好看,所以忙著找你想補救的方法。誰知道你倒這麼舒坦──皇帝不急,急殺了太監!」喬琪雖來了,依然笑嘻嘻地,道:「我雖然不是中國通,對於中國人這一方面的思想習慣倒下過一些研究。薇龍的家庭如果找我說話,無非逼著我娶她罷了!他們決不願意張揚出去的。」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:「娶她!你肯娶她麼?」

  喬琪道:「你別說,薇龍有薇龍的好處。」梁太太道:「你老老實實答一句罷:你不能夠同她結婚。」喬琪笑道:「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?──我沒有婚姻自主權。我沒有錢,又享慣了福,天生的是個招駙馬的材料。」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,罵道:「我就知道你是個拜金主義者!」兩人商議如何使薇龍回心轉意。喬琪早猜著這件事引起法律糾葛的危機,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辭。若要釜底抽薪,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動對梁太太略加解釋,剖明心跡。兩人談了一晚上,梁太太終於得到了她認為滿意的答覆。

  第二天,喬琪接二連三的向薇龍打電話,川流不息的送花,花裡藏著短信。薇龍忙著下山到城裡去打聽船期,當天就買了票。梁太太表示對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態度,因此一切都不聞不問。薇龍沒有坐家裡的汽車,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車,回來的時候,在半山裡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。陡峭的煤屑路上,水滔滔的直往下沖,薇龍一面走一面擰她的旗袍,絞幹了,又和水裡撈起的一般,她前兩天就是風寒內鬱,再加上這一凍,到家就病倒了,由感冒轉了肺炎;她發著燒,更是風急火急的想回家。在家裡生了病,房裡不像這麼堆滿了朋友送的花,可是在她的回憶中,比花還美麗的,有一種玻璃球,是父親書桌上用來鎮紙的,家裡人給她捏著,冰那火燙的手。扁扁的玻璃球裡面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,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圖案。那球抓在手裡很沉。想起它,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,靠得住的東西──她家裡,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張黑鐵床,床上的褥子,白地紅柳條;黃楊木的舊式梳粧檯;在太陽光裡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瓷缸,盛著爽身粉;牆上釘著的美女月分牌,在美女的臂上,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、薦頭行、豆腐漿、舅母、三阿姨的電話號碼……她把手揪著床單,只想回去,回去,回去……越急,病越好的慢。等到這病有了起色,香港那霪雨連綿的夏季早已結束,是蕭爽的秋天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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