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茉莉香片(3)


  煙簽上的鴉片淋到煙燈裡去。傳慶吃了一驚,只怕被他們瞧見了,幸而老媽子進來報說許家二姑太太來了,一混就混了過去。他爸爸向他說道:「你趁早給我出去罷!賊頭鬼腦的,一點丈夫氣也沒有,讓人家笑你,你不難為情,我還難為情呢!」他後母道:「這孩子,什麼病也沒有,就是骨瘦如柴,叫人家瞧著,還當我們虧待了他!成天也沒有見他少吃少喝!」

  傳慶垂著頭出了房,迎面來了女客,他一閃閃在陰影裡,四顧無人,方才走進他自己的臥室,翻了一翻從學校裡帶回來的幾本書。他記起了言丹朱屢次勸他用功的話,忽然興起,一鼓作氣地打算做點功課。滿屋子霧騰騰的,是隔壁飄過來的鴉片煙香。他生在這空氣裡,長在這空氣裡,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,聞了這氣味就一陣陣的發暈,只想嘔。還是樓底下客室裡清淨點。他夾了書向下跑,滿心的煩躁。客室裡有著淡淡的太陽與灰塵。霽紅花瓶裡插著雞毛帚子。他在正中的紅木方桌旁邊坐下,伏在大理石桌面上。桌面冰涼的,像公共汽車上的玻璃窗。

  窗外的杜鵑花,窗裡的言丹朱──丹朱的父親是言子夜。那名字,他小時候,還不大識字,就見到了。在一本破舊的『早潮』雜誌封裡的空頁上,他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著:「碧落女史清玩。言子夜贈。」他的母親的名字是馮碧落。

  他隨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,頭枕在袖子上,看了幾頁。他彷佛又回到了從前那不大識字的年齡,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,也不知道念的是什麼。忽見劉媽走了進來道:「少爺,讓開點。」她取下肩上搭著的桌布,鋪在桌上,桌腳上縛了帶。傳慶道:「怎麼?要打牌?」劉媽道:「三缺一,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。」說著,又見打雜的進來換上一隻一百支光的電燈泡子。傳慶只得收拾了課本,依舊回到樓上來。

  他的臥室的角落裡堆著一隻大藤箱,裡面全是破爛的書。

  他記得有一迭『早潮』雜誌在那兒。藤箱上面橫縛著一根皮帶,他太懶了,也不去褪掉它,就把箱子蓋的一頭撬了起來,把手伸進去,一陣亂掀亂翻。突然,他想了起來,『早潮』雜誌在他們搬家的時候早已散失了,一本也不剩。

  他就讓兩隻手夾在箱子裡,被箱子蓋緊緊壓著。頭垂著,頸骨彷佛折斷了似的。藍夾袍的領子直豎著,太陽光暖烘烘的從領圈裡一直曬進去,曬到頸窩裡,可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,好像天快黑了──已經黑了。他一個人守在窗子跟前,他心裡的天也跟著黑下去。說不出來的昏暗的哀愁……像夢裡面似的,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,先是他自己,一剎那間,他看清楚了,那是他母親。她的前劉海長長地垂著,俯著頭,臉龐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點白影子,至於那隱隱的眼與眉,那是像月亮裡的黑影。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親馮碧落。

  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,但是他認識她,從她的照片上。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張,她穿著古式的摹本緞襖,有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。現在,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,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。她在那裡等候一個人,一個消息。她明知道消息是不會來的。她心裡的天,遲遲地黑了下去。…………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。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。

  至於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鬱,他現在明白了,那就是愛──二十多年前的,絕望的愛。二十多年後,刀子生了鏽了,然而還是刀。在他母親心裡的一把刀,又在他心裡絞動了。

  傳慶費了大勁,方始抬起頭來。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。剛才那一會兒,他彷佛是一個舊式的攝影師,鑽在黑布裡為人拍照片,在攝影機的鏡子裡瞥見了他母親。他從箱子蓋底下抽出他的手,把嘴湊上去,怔怔地吮著手背上的紅痕。

  關於他母親,他知道得很少。他知道她沒有愛過他父親。就為了這個,他父親恨她。她死了,就遷怒到她丟下的孩子身上。要不然,雖說有後母挑撥著,他父親對他也不會這麼刻毒。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──她愛過別人麼?……親戚圈中恍惚有這麼一個傳說。他後母嫁到聶家來,是親上加親,因此他後母也有所風聞。她當然不肯讓人們忘懷了這件事,當著傳慶的面她也議論過他母親。任何的話,到了她嘴裡就不大好聽。碧落的陪嫁的女傭劉媽就是為了不能忍耐她對於亡人的誣衊,每每氣急敗壞地向其它的僕人辯白著。於是傳慶有機會聽到了一點他認為可靠的事實。

 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,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。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。在訂親以前,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望著進學校讀書。在馮家這樣的守舊的人家,那當然是不可能的。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妹們背背地偷偷地計劃著。表妹們因為年紀小得多,父母又放縱些,終於如願以償了。她們決定投考中西女塾,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。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,年紀卻比她們長,在大學裡已經讀了兩年書。碧落一面豔羨著表妹們的幸運,一面對於進學校的夢依舊不甘放棄,因此對於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。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夜幾次。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。

  言家挽了人出來說親。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,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煙,先格吱一笑,插嘴道:「現在提這件事,可太早了一點!」那媒人陪笑道:「小姐年紀也不小了──」老姨娘笑道:「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!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。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,再傳個兩三代,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,那還有個商量的餘地。現在……可太早了!」媒人見不是話,只得去回掉了言家。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覆,這一氣非同小可,便將這事擱了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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