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茉莉香片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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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慶取過她手裡的書,把上面的水漬子擦了一擦,道:「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麼?我還沒有買呢。你想可笑麼,我跟他念了半年書,還不知道他的名字。」丹朱道:「我喜歡他的名字。我常常告訴他,他的名字比人漂亮。」傳慶在書面上找到了,讀出來道:「言子夜……」他把書擱了下來,偏著頭想了一想,又拿起來念了一遍道:「言子夜……」這一次,他有點猶疑,彷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。丹朱道:「這名字取得不好麼?」傳慶笑道:「好!怎麼不好!知道你有個好爸爸!什麼都好,就是把你慣壞了!」丹朱輕輕地啐了一聲,站起身來道:「我該下去了。再見罷!」 她走了,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,又彷佛盹著了似的。前面站著的抱著杜鵑花的人也下去了,窗外少了杜鵑花,只剩下灰色的街。他的臉換了一副背景,也似乎是黃了,暗了。 車再轉了個彎。棕櫚樹沙沙地擦著窗戶,他跳起身來,拉了拉鈴,車停了,他就下了車。 他家是一座大宅。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,滿院子的花木。沒兩三年的工夫,枯的枯,死的死,砍掉的砍掉,太陽光曬著,滿眼的荒涼。一個打雜的,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籐椅子,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,殺臭蟲。 屋子裡面,黑沉沉的穿堂,只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,一線流光,回環曲折,遠遠的上去了。傳慶躡手躡腳上了樓,覷人不見,一溜煙向他的臥室裡奔去。不料那陳舊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陣響,讓劉媽聽見了,迎面攔住道:「少爺回來了!見過了老爺太太沒有?」傳慶道:「待會兒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,忙什麼?」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:「又來了!你別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?鬼鬼祟祟地躲著人!趁早去罷,打個照面就完事了。不去,又是一場氣!」傳慶忽然年紀小了七八歲,咬緊了牙,抵死不肯去。劉媽越是推推搡搡,他越是挨挨蹭蹭。 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。在家裡,他憎厭劉媽,正如同在學校裡他憎厭言丹朱一般。寒天裡,人凍得木木的,倒也罷了。一點點的微溫,更使他覺得冷的徹骨酸心。 他終於因為憎惡劉媽的緣故,只求脫身,答應去見他父親與後母。他父親聶介臣,汗衫外面罩著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,他後母蓬著頭,一身黑,面對面躺在煙鋪上。他上前呼了「爸爸,媽!」兩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聲。傳慶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,猜著今天大約沒有事犯到他們手裡。 他父親問道:「學費付了?」傳慶在煙榻旁邊一張沙發椅上坐下,答道:「付了。」他父親道:「選了幾樣什麼?」傳慶道:「英文歷史,十九世紀英文散文──」他父親道:「你那個英文──算了罷!蹺腳驢子跟馬跑,跑折了腿,也是空的!」他後母笑道:「人家是少爺脾氣。大不了,家裡請個補課先生,隨時給他做槍手。」他父親道:「我可沒那個閒錢給他請家庭教師。還選了什麼?」傳慶道:「中國文學史。」他父親道:「那可便宜了你!唐詩、宋詞,你早讀過了。」他後母道:「別的本事沒有,就會偷懶!」 傳慶把頭低了又低,差一點垂到地上去。身子向前傴僂著,一隻手握著鞋帶的尖端的小鐵管,在皮鞋上輕輕刮著。他父親在煙炕上翻過身來,捏著一卷報紙,在他頸子上刷地敲了一下,喝道:「一雙手,閑著沒事幹,就會糟蹋東西!」他後母道:「去,去,去罷!到那邊去燒幾個煙泡。」 傳慶坐到牆角裡一隻小櫈上。就著矮茶几燒煙,他後母今天卻是特別的興致好,拿起描金小茶壺喝了一口茶,抿著嘴笑道:「傳慶,你在學校裡有女朋友沒有?」他父親道:「他呀,連男朋友都沒有,也配交女朋友。」他後母笑道:「傳慶,我問你,外面有人說,有個姓言的小姐,也是上海來的,在那兒追求你。有這話沒有?」傳慶紅了臉,道:「言丹朱──她的朋友多著呢!哪兒就會看上了我?」他父親道:「誰說她看上你來著?還不是看上了你的錢!看上你!就憑你?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──」傳慶想道:「我的錢?我的錢?」 總有一天罷,錢是他的,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簽字。 他從十二三歲起就那麼盼望著,並且他曾經提早練習過了,將他的名字歪歪斜斜,急如風雨地寫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,左一個,右一個,「聶傳慶,聶傳慶,聶傳慶」,英俊地,雄赳赳地,「聶傳慶,聶傳慶。」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個嘴巴子,劈手將支票奪了過來搓成團,向他臉上拋去。為什麼?因為那觸動了他爸爸暗藏著的恐懼。錢到了他手裡,他會發瘋似地胡花麼?這畏葸的陰沉的白癡似的孩子。他爸爸並不是有意把他訓練成這樣的一個人。現在他爸爸見了他,只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,私下裡又有點害怕。他爸爸說過的:「打了他,倒是不哭,就那麼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著。我就頂恨他朝人瞪著眼看──見了就有氣!」傳慶這時候,手裡燒著煙,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惑的眼睛,呆瞪瞪望著他父親。總有一天──那時候,是他的天下了,可是他已經被作踐得不像人。奇異的勝利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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