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傾城之戀(10)


  她走上樓梯去。空得好!她急需著絕對的靜寂。她累得很,取悅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,他脾氣向來就古怪;對於她,因為是動了真感情,他更古怪了,一來就不高興。他走了,倒好,讓她松下這口氣。現在她什麼人都不要──可憎的人、可愛的人,她一概都不要。從小時候起,她的世界就嫌過於擁擠。推著、擠著、踩著、背著、抱著、馱著、老的小的,全是人。一家二十來口,合住一幢房子,你在屋子裡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裡看著。好容易遠走高飛,到了這無人之境。

  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,她就有種種的責任,她離不了人。現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,不露面的,她分該躲著人,人也應該躲著她。清靜是清靜了,可惜除了人之外,她沒有旁的興趣。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,全是應付人的學識。憑著這點本領,她能夠做一個賢慧的媳婦,一個細心的母親。在這裡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。「持家」罷,根本無家可持,看管孩子罷,柳原根本不要孩子。省儉著過日子罷,她根本用不著為了錢操心。她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?找徐太太打牌去,看戲?然後漸漸地姘戲子、抽鴉片,往姨太太們的路上走?她突然站住了,挺著胸,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著。那倒不至於!她不是那種下流的人。她管得住她自己。但是……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?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,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,全是堂堂地點著燈。新打了蠟的地板,照得雪亮。沒有人影兒。一間又一間,呼喊著的空虛……流蘇躺到床上去,又想下去關燈,又動彈不得。後來她聽見阿栗趿著木屐上樓來,一路撲禿撲禿關著燈,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鬆弛。

 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,一九四一年。十二月八日,炮聲響了。一炮一炮之間,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,山巔、山窪子裡,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,說「開仗了,開仗了」。誰都不能夠相信,然而畢竟是開仗了。流蘇孤身留在巴丙頓道,哪裡知道什麼。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,倉皇喚醒了她,外面已經進入酣戰階段。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,屋頂上架著高射炮,流彈不停地飛過來,尖溜溜一聲長叫,「吱呦呃呃呃呃……」然後「砰」,落下地去。那一聲聲的「吱呦呃呃呃呃──」撕裂了空氣,撕毀了神經。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,在寒風中簌簌飄動。風裡同時飄著無數剪斷了的神經的尖端。

 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,心裡是空的,家裡沒有置辦米糧,因此肚子裡也是空的。空穴來風,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。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,久久打不通,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,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,作避難的計劃。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,可是那邊鈴儘管響著,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,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匆出走,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。流蘇沒了主意。炮火卻逐漸猛烈了。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。飛機蠅蠅地在頂上盤旋,「孜孜孜……」繞了一圈又繞回來,「孜孜……」痛楚地,像牙醫的螺旋電器,直挫進靈魂的深處。

  阿栗抱著她的哭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門坎上,人彷佛入了昏迷狀態,左右搖擺著,喃喃唱著囈語似的歌曲,哄著拍著孩子。窗外又是「吱呦呃呃呃呃……」一聲,「砰!」削去屋簷的一角,沙石嘩啦啦落下來。阿栗怪叫了一聲,跳起身來,抱著孩子就往外跑。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,一把揪住她問道:「你上哪兒去?」阿栗道:「這兒蹲不得了!我──我帶他到陰溝裡去躲一躲。」流蘇道:「你瘋了!你去送死!」阿栗連聲道:「你放我走!我這孩子──就只這麼一個──死不得的……陰溝裡躲一躲……」流蘇拚命扯住了她,阿栗將她一推,她跌倒了,阿栗便闖出門去。正在這當口,轟天震地一聲響,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,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,拍地關上了蓋。數不清的羅愁綺恨,全關在裡面了。

 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,誰知還活首。一睜眼,只見滿地的玻璃屑,滿地的太陽影子。她掙扎著爬起身來,去找阿栗。一開門,阿栗緊緊摟著孩子,垂著頭,把額角抵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,人是震胡塗了。流蘇拉了她進來,就聽見外面喧嚷著說隔壁落了個炸彈,花園裡炸出一個大坑。這一次巨響,箱子蓋關上了,依舊不得安靜。繼續的砰砰砰,彷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,搥不完地搥。從天明搥到天黑,又從天黑搥到天明。

 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,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,有沒有被擊沉。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,如同隔世。現在的這一段,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,像無線電裡的歌,唱了一半,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的影響,劈劈拍拍炸了起來。炸完了,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,就只怕炸完了,歌已經唱完了,那就沒得聽了。

  第二天,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裡的幾片餅乾,精神漸漸衰弱下來,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。街上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,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。鈴一響,流蘇自己去開門,見是柳原,她捉住他的手,緊緊摟住他的手臂,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,人向前一撲,把頭磕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。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,急促地道:「受了驚嚇罷?別著急,別著急。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,我們到淺水灣去。快點,快點!」

  流蘇跌跌衝衝奔了進去,一面問道:「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?」柳原道:「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。而且旅館裡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,他們收藏得很豐富。」流蘇道:「你的船……」柳原道:「船沒開出去。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。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,叫不到汽車,公共汽車又擠不上。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。」流蘇哪裡還定得下心整理行裝,胡亂紮了個小包裹。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,囑咐她看家,兩個人上了車,面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裡,上面蒙著黃綠色油布篷,一路顛簸著,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。

  柳原歎道:「這一炸,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!」流蘇也愴然,半晌方道:「炸死了你,我的故事就該完了。炸死了我,你的故事還長著呢!」柳原笑道:「你打算替我守節麼?」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,無緣無故,齊聲大笑。而且一笑便止不住。笑完了,渾身只打顫。

  卡車在「吱呦呃呃──」的流彈網裡到了淺水灣。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著軍隊,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裡。住定了,方才發現,飯店裡儲藏雖富,都是留著給兵吃的。除了罐頭裝的牛乳、牛羊肉、水果之外,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麵包。麩皮麵包。分配給客人的,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乾,或是兩塊方糖,餓得大家奄奄一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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