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傾城之戀(9)


  到了上海,他送她到家,自己沒有下車。白公館裡早有了耳報神,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范柳原實行同居了。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,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,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。

  流蘇勾搭上了范柳原,無非是圖他的錢。真弄到了錢,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,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。本來,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,就該死;女人給當給男人上,那更是淫婦;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,反而上了人家的當,那是雙料的淫惡,殺了她也還汙了刀。平時白公館裡,誰有了一點芝麻大的過失,大家便炸了起來。逢到了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,爺奶奶們興奮過度,反而吃吃艾艾,一時發不出話來。大家先議定了:「家醜不可外揚」,然後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,逼他們宣誓保守秘密,然後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,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,知道了多少。

  最後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,爽性開誠佈公,打開天窗說亮話,拍著腿感慨一番。他們忙著這種種手續,也忙了一秋天,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採取斷然行動。流蘇何嘗不知道,她這一次回來,更不比往日。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。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,胡亂混一碗飯吃。再苦些,也強如在家裡受氣。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,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。那身份,食之無味,棄之可惜。尤其是現在,她對范柳原還沒有絕望,她不能先自貶身價,否則他更有了藉口,拒絕和她結婚了。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。

  熬到了十一月底,范柳原果然從香港來了電報。那電報,整個的白公館裡的人都傳觀過了,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,遞到她手裡。只有寥寥幾個字:「乞來港。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。」白老太太長歎了一聲道:「既然是叫你去,你就去罷!」她就這樣的下賤麼?她眼裡掉下淚來。這一哭,她突然失去了自製力,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。一個秋天,她已經老了兩年──她可禁不起老!於是她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。這一趟,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。她失敗了。固然,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,但是那只限於某種範圍內。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,那又是一說了,可是內中還攙雜著家庭的壓力──最痛苦的成分。

  范柳原在細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她。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,又注了一句:「藥瓶。」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,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:「你就是醫我的藥。」她紅了臉,白了他一眼。

 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。這天晚上,她回到房裡來的時候,已經兩點鐘了。在浴室裡晚妝既畢,熄了燈出來,方才記起了,她房裡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,只得摸著黑過來,一腳跘在地板上的一隻皮鞋上,差一點栽了一跤,正怪自己疏忽,沒把鞋子收好,床上忽然有人笑道:「別嚇著了!是我的鞋。」流蘇停了一會,問道:「你來做什麼?」柳原道:「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裡看月亮。這邊屋裡比那邊看得清楚些。」……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──不是夢!他愛她。這毒辣的人,他愛她,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!她不由得寒心,撥轉身走到梳粧檯前。十一月尾的纖月,僅僅是一鉤白色,像玻璃窗上的霜花。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,映到窗子裡來,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。流蘇慢騰騰摘下了發網,把頭髮一攪,攪亂了,夾釵叮呤噹啷掉下地來。她又戴上網子,把那發網的梢頭狠狠地銜在嘴裡,擰著眉毛,蹲下身去把夾釵一隻一隻揀了起來,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後面,一隻手擱在她頭上,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,吻她的嘴。發網滑下地去了。這是他第一次吻她,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,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。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──適當的環境,適當的情調;他也想到過,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。然而兩方而都是精刮的人,算盤打得太仔細了,始終不肯冒失。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,兩人都胡塗了。流蘇覺得她溜溜轉了個圈子,倒在鏡子上,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。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。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,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裡面,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裡去,涼的涼,燙的燙,野火花直燒上身來。

  第二天,他告訴她,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。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,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。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,等個一年半載,他也就回來了。她如果願意在上海住家,也聽她的便。她當然不肯回上海。家裡那些人──離他們越遠越好。獨自留在香港,孤單些就孤單些。問題卻在他回來的時候,局勢是否有了改變。那全在他了。一個禮拜的愛,吊得住他的心麼?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,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,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,他沒有機會厭倦她,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。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。……他果真帶著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,她也許倒變了呢!近三十的女人,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,一轉眼就憔悴了。總之,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,是一件艱難的,痛苦的事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啊,管它呢!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,他給她美妙的刺激,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。這一點,她知道她可以放心。

  他們一同在巴丙頓道看了一所房子,坐落在山坡上,屋子粉刷完了,雇定了一個廣東女傭,名喚阿栗,家具只置辦了幾件最重要的,柳原就該走了。其餘的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。家裡還沒有開火倉,在那冬天的傍晚,流蘇送他上船時,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裡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。流蘇因為滿心的不得意,多喝了幾杯酒,被海風一吹,回來的時候,便帶著三分醉。到了家,阿栗在廚房裡燒水替她隨身帶著的那孩子洗腳。流蘇到處瞧了一遍,到一處開一處的燈。客室裡的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幹,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,然後把那黏黏的指尖貼在牆上,一貼一個綠跡子。為什麼不?這又不犯法!這是她的家!她笑了,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。

 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屋裡去。空房,一間又一間──清空的世界。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。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,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。房間太空了,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,光還是不夠,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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