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傾城之戀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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薩黑荑妮微笑道:「她倒不像上海人。」柳原笑道:「像哪兒的人呢?」薩黑荑妮把一隻食指按在腮幫子上,想了一想,翹著十指尖尖,彷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樣子,聳肩笑了一笑,往裡走去。柳原扶著流蘇繼續往外走,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,鑒貌辨色,也就明白了,便笑道:「我原是個鄉下人。」柳原道:「我剛才對你說過了,你是個地道的中國人,那自然跟她所謂的上海人有點不同。」 他們上了車,柳原又道:「你別看她架子搭得十足。她在外面招搖,說是克力希納.柯蘭姆帕王公的親生女,只因王妃失寵,賜了死,她也就被放逐了,一直流浪著,不能回國。其實,不能回國倒是真的,其餘的,可沒有人能夠證實。」流蘇道:「她到上海去過麼?」柳原道:「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。後來她跟著一個英國人上香港來。你看見她背後那老頭子麼?現在就是他養活著她。」流蘇笑道:「你們男人就是這樣,當面何嘗不奉承著她,背後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。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,身份還不及她高的人,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!」柳原笑道:「誰敢一口氣把你們兩人的名字說在一起?」流蘇撇了撇嘴道:「也許因為她的名字太長了,一口氣念不完。」柳原道:「你放心。你是什麼樣的人,我就拿你當什麼樣的人看待,准沒錯。」流蘇做出安心的樣子,向車窗上一靠,低聲道:「真的?」他這句話,似乎並不是挖苦她,因為她漸漸發覺了,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,他總是斯斯文文的,君子人模樣。不知道為什麼,他背著人這樣穩重,當眾卻喜歡放肆。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,還是他另有作用。 到了淺水灣,他攙著她下車,指著汽車道旁鬱鬱的叢林道:「你看那種樹,是南邊的特產。英國人叫它『野火花』。」流蘇道:「是紅的麼?」柳原道:「紅!」黑夜裡,她看不出那紅色,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,紅得不可收拾,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,窩在參天大樹上,壁栗剝落燃燒著,一路燒過去,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。她仰著臉望上去。柳原道:「廣東人叫它『影樹』。你看這葉子。」葉子像鳳尾草,一陣風過,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,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,不成腔,像簷前鐵馬的叮噹。 柳原道:「我們到那邊去走走。」流蘇不做聲。他走,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。時間橫豎還早,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──沒關係。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,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樑,橋那邊是山,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牆壁,攔住了這邊的山。柳原靠在牆上,流蘇也就靠在牆上,一眼看上去,那堵牆極高極高,望不見邊。牆是冷而粗糙,死的顏色。她的臉,托在牆上,反襯著,也變了樣──紅嘴唇、水眼睛、有血、有肉、有思想的一張臉。柳原看著她道:「這堵牆,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。……有一天,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,什麼都完了──燒完了、炸完了、坍完了,也許還剩下這堵牆。流蘇,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……流蘇,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,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。」 流蘇嗔道:「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,可別拉扯上我。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?」柳原嗤的笑道:「不錯,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。」流蘇道:「得了,別哄我了!」 柳原靜了半晌,歎了口氣。流蘇道:「你有什麼不稱心的事?」柳原道:「多著呢。」流蘇歎道:「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,也要怨命,像我這樣的。早就該上吊了。」柳原道:「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。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、壞人,你一定是看夠了。可是,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,你一定更看不慣,更難受。我就是這樣。我回中國來的時候,已經二十四了。關於我的家鄉,我做了好些夢。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麼的失望。我受不了這個打擊,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。你……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,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。」 流蘇試著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。她猛然叫道:「還是那樣的好,初次瞧見,再壞些、再髒些,是你外面的人,你外面的東西。你若是混在那裡頭長久了,你怎麼分得清,哪一部分是他們,哪一部分是你自己?」柳原默然,隔了一會方道:「也許你是對的。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藉口,自己糊弄自己。」他突然笑了起來道:「其實我用不著什麼藉口呀!我愛玩──我有這個錢,有這個時間,還得去找別的理由?」他思索了一會,又煩躁起來,向她說道:「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──可是我要你懂得我!我要你懂得我!」他嘴裡這麼說著,心裡早已絕望了,然而他還是固執地,哀懇似的說著:「我要你懂得我!」 流蘇願意試試看。在某種範圍內,她什麼都願意。她側過臉去向著他,小聲答應著:「我懂得,我懂得。」她安慰著他,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,那嬌脆的輪廓,眉與眼,美得不近情理,美得渺茫。她緩緩垂下頭去。柳原格格地笑了起來。他換了一副聲調,笑道:「是的,別忘了,你的特長是低頭。可是也有人說,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於低頭。適宜於低頭的人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。低了多年的頭,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。」 流蘇變了臉,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。柳原笑道:「別著急,你決不會有的。待會兒回到房裡去,沒有人的時候,你再解開衣領上的鈕子,看個明白。」流蘇不答,掉轉身就走。柳原追了上去,笑道:「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保得住你的美。薩黑荑妮上次說:她不敢結婚,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,呆在家裡,整天坐著,就發胖了。我就說:中國女人呢。光是坐著,連發胖都不肯發胖──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。懶倒也有懶的好處!」 流蘇只是不理他。他一路賠著小心,低聲下氣,說說笑笑,她到了旅館裡,面色方才和緩下來,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。流蘇自己忖量著,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。她倒也贊成,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,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,很少結婚的希望。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:在戀愛過程中,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。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係。後來總還是結婚、找房子、置家具、雇傭人──那些事上,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。她這麼一想,今天這點小誤會,也就不放在心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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