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傾城之戀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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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旅館門前,卻看不見旅館在哪裡。他們下了車,走上極寬的石級,到了花木蕭疏的高臺上,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。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,僕歐們領著他們沿著碎石小徑走去,進了昏黃的飯廳,經過昏黃的穿堂,往二層樓上走。一轉彎,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臺,搭著紫藤花架,曬著半壁斜陽。陽臺上有兩個人站著說話,只見一個女的,背向著他們,披著一頭漆黑的長髮,直垂到腳踝上,腳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鐲子,光著腳,底下看不仔細是否趿著拖鞋,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紅皺襇窄腳袴。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,卻叫了一聲:「咦!徐太太!」便走了過來,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,又向流蘇含笑點頭。 流蘇見是范柳原,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,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。陽臺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。柳原伴著他們上樓,一路上大家彷佛他鄉遇故知似的,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。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做美男子,粗枝大葉的,也有他的一種風神。徐先生夫婦指揮著僕歐們搬行李,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,流蘇含笑問道:「范先生,你沒有上新加坡去?」柳原輕輕答道:「我在這兒等著你呢。」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,倒不便深究,只怕說穿了,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,自己反而下不落台,因此只當他說玩笑話,向他笑了一笑。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,便站住了腳道:「到了。」僕歐拿鑰匙開了門,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。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,鑲著窗子裡一幅大畫。那釅釅的,灩灩的海濤,直濺到窗簾上,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。柳原向僕歐道:「箱子就放在櫥跟前。」流蘇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,不覺震了一震,回過臉來,只見僕歐已經出去了,房門卻沒有關嚴。 柳原倚著窗臺,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,擋住了她的視線,只管望著她微笑。流蘇低下頭去。柳原笑道:「你知道麼?你的特長是低頭。」流蘇抬頭笑道:「什麼?我不懂。」柳原道:「有的人善於說話,有的人善於笑,有的人善於管家,你是善於低頭的。」流蘇道:「我什麼都不會。我是頂無用的人。」柳原笑道:「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。」流蘇笑著走開了道:「不跟你說了,到隔壁去看看罷。」柳原道:「隔壁?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?」流蘇又震了一震道:「你就住在隔壁?」柳原已經替她開了門,道:「我屋裡亂七八糟的,不能見人。」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號的門,徐太太開門放他們進來道:「在我們這邊吃茶罷,我們有個起坐間。」便撳鈴叫了幾客茶點。徐先生從臥室裡走了出來道:「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朱,他鬧著要接風,請我們大夥兒上香港飯店。就是今天。」又向柳原道:「連你在內。」徐太太道:「你真有興致,暈了幾天的船,還不趁早歇歇?今兒晚上,算了罷!」 柳原笑道:「香港飯店,是我所見過的頂古板的舞場。建築、燈光、佈置、樂隊,都是老英國式,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藝兒,現在可不夠刺激性了。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,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,大熱的天,仿著北方人穿著紮腳袴──」流蘇道:「為什麼?」柳原道:「中國情調呀!」徐先生笑道:「既然來到此地,總得去看看。就委曲你做做陪客罷!」柳原笑道:「我可不能說准。別等我。」流蘇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,徐先生並不是常跑舞場的人,難得這麼高興,似乎是認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,心裡倒又疑惑起來。 然而那天晚上,香港飯店裡為他們接風一班人,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,幾個單身男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。流蘇正在跳著舞,范柳原忽然出現了,把她從另一個男子手裡接了過來,在那荔枝紅的燈光裡,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臉,只覺得他異常的沉默。流蘇笑道:「怎麼不說話呀?」柳原笑道:「可以當著人說的話,我全說完了。」 流蘇噗嗤一笑道:「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背人的話?」柳原道:「有些傻話,不但是要背著人說,還得背著自己。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。譬如說,我愛你,我一輩子都愛你。」流蘇別過頭去,輕輕啐了一聲道:「偏有這些廢話!」柳原道:「不說話又怪我不說話了,說話,又嫌嘮叨!」流蘇笑道:「我問你,你為什麼不願意我上跳舞場去?」柳原道:「一般的男人,喜歡把好女人教壞了,又喜歡感化壞的女人,使她變為好女人。我可不像那麼沒事找事做。我認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。」 流蘇瞟了他一眼道:「你以為你跟別人不同麼?我看你也是一樣的自私。」柳原笑道:「怎樣自私?」流蘇心裡想著:你最高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於挑逗性的女人。冰清玉潔,是對於他人。挑逗,是對於你自己。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,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。她向他偏著頭笑道:「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,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。」柳原想了一想道:「不懂。」 流蘇又解釋道:「你要我對別人壞,獨獨對你好。」柳原笑道:「怎麼又顛倒過來了?越發把人家攪胡塗了!」他又沉吟了一會道:「你這話不對。」流蘇笑道:「哦,你懂了。」柳原道:「你好也罷,壞也罷,我不要你改變。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。」流蘇微微歎了口氣道:「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。」柳原道:「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,永遠不會過了時。」流蘇笑道:「像你這樣的一個新派人──」柳原道:「你說新派,大約就是指的洋派。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,直到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。可是你知道,中國化的外國人,頑固起來,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頑固。」流蘇笑道:「你也頑固,我也頑固,你說過的,香港飯店又是最頑固的跳舞場──」他們同聲笑了起來。 音樂恰巧停了。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上,向眾人笑道:「白小姐有點頭痛,我先送她回去罷。」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著,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,又不願意得罪了他,因為交情還不夠深,沒有到吵嘴的程度,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,向眾人道了歉,一同走了出來。 迎面遇見一羣西洋紳士,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女人。 流蘇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頭髮,結成雙股大辮,高高盤在頭上。那印度女人,這一次雖然是西式裝束,依舊帶著濃厚的東方色彩。玄色輕紗氅底下,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,蓋住了手,只露出晶亮的指甲,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,直開到腰際,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,有個名式,喚做「一線天」。她的臉色黃而油潤,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,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裡躲著妖魔。古典型的直鼻子,只是太尖,太薄一點。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,彷佛腫著似的。柳原站住了腳,向她微微鞠了一躬。流蘇在那裡看她,她也昂然望著流蘇,那一雙驕矜的眼睛,如同隔著幾千里地,遠遠的向人望過來。柳原便介紹道:「這是白小姐。這是薩黑荑妮公主。」流蘇不覺肅然起敬。薩黑荑妮伸出一隻手來,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蘇的手,問柳原道:「這位白小姐,也是上海來的?」柳原點點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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