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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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包太太進去推拿,一時大家都寂寞無聲。童太太抄手坐著,是一大塊穩妥的悲哀。她紅著眼睛,嘴裡只是吸溜溜吸溜溜發出年老寒冷的聲音,腳下的地板變了廚房裡的黑白方磚地,整個世界像是潮抹布擦過的。里間壁上的掛鐘滴嗒滴嗒,一分一秒,心細如發,將文明人的時間劃成小方格;遠遠卻又聽到正午的雞啼,微微的一兩聲,彷佛有幾千里地沒有人煙。 包太太把雨衣帶走了,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鈕扣,要給孫囝蓋在身上。奚太太道:「脫下了冷麼?」童太太道:「不冷不冷。」奚太太道:「還是我這件短大衣給她蓋上罷。」便脫下她的淡綠大衣,童太太道謝不迭,兩人又說起話來。 奚太太道:「你也不要生氣,跟他們住開了,圖個眼不見。童太太你不知道現在的時勢壞不過,裡邊蔣先生因為打仗,中國人民死得太多的緣故咾,下了一條命令,討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──叫他們討呀!」 童太太茫然聽著,端麗的胖臉一霎時變得疤疤癩癩,微紅微麻,說:「哦?哦?……現在壞真壞,哦?從前有兩個算命的老早說了,說我是地藏王菩薩投胎,他呢是天狗星投胎,生冤家死對頭,沒有好結果的。說這話的也不止這一個算命的。」 奚太太道:「童太太你有空的時候到耶穌堂去一趟試試看,聽他們講講就不氣了。隨便哪一個耶穌堂都行。這裡出去就有一個。」 童太太點頭,問道:「蘇州金光寺有個悟圓老和尚,不知你可曉得?」 奚太太搖搖頭。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,迫切地伸過腰去,輕輕問:「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麼脫頭髮的方子?我這頭髮,你看,前頭褪得這樣!」 童太太熟練地答道:「把生薑片出來,頭皮上擦擦,靈得很的。」 奚太太有訓練過的科學化的頭腦,當下又問:「隔多少時擦一擦呢?」 童太太詫異地笑了。「隔多少時?想起來的時候末擦擦它好了。 我說給你聽金光寺那和尚,靈真靈。他問我: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來火去的?我說是的呀。他就說:『快快不要這樣。 前世的冤牽,今世裡你再同他過不去,來生你們原舊還要做夫妻,那時候你更苦了,那時候他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你,一個錢也沒有得給你!』難末我嚇死了!老和尚他說:『太太你信我這一句話!』我雙手合十,我說謝謝你師傅,我雙手把你這句話捧回去!從此我當真,大氣也不呵他一口。從前我要管他的呀,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,難後來不怕了,堂子裡走走,女人一個一個弄回家來。難現在愈加惡了──放鬆得太早的緣故呀!」她歎息。 奚太太聽得不耐煩起來,間或答應著「唔……唔……」偶爾點個頭,漸漸頭也懶得點了,單點一點眼睫毛,小嘴突出來像鳥喙,有許多意見在那裡含苞欲放,想想又覺得沒得說頭,斷定了童太太是個老糊塗。 輪到女僕領的小孩被推拿,小孩呱呱哭鬧,龐先生厲聲喝道:「不要哭,先生喜歡你!」 女僕也諂媚地跟著醫生哄他:「先生喜歡你!呵,呵,呵,先生喜歡你!明天你娶少奶奶,請先生吃喜酒!」 龐先生也笑了:「對了,將來時局平定了,你結婚的時候,不請我吃酒我要動氣的呵!」 童太太打聽幾點鐘了,著急起來,還是多付了兩百塊錢,拔號先看,看過了,把睡熟的小孫女兒抱了起來,身上蓋的短大衣還了奚太太,又道謝,並不覺得對方的冷淡。 童太太站在當地,只穿著襯裡的黑華絲葛薄棉對襟襖袴,矮腳大肚子,粉面桃腮,像百子圖裡古中國的男孩。她伸手摘下衣鉤子上的灰呢襯絨袍,慢悠悠穿上,一陣風,把整個的屋子都包在裡面了。袍褂撣到奚太太肩上臉上,奚太太厭惡地躲過了。童太太鈕上鈕子,胳肢窩以上的鈕子卻留著不扣,自己覺得彷佛需要一點解釋,抱著孩子臨走的時候又回頭向奚太太一笑,說:「到外頭要把小囝遮一遮,才睡醒要凍著的。」然後道了再會。 現在被推拿的是新來的一個拔號的。奚太太立在門口看了一看,無聊地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。 這拔號的是個少爺模樣,穿件麂皮外套,和龐先生談到俄國俱樂部放映的實地拍攝的戰爭影片:「真怕人,眼看著個炮彈片子飛過來,一個兵往後一仰,臉一皺,非常痛苦的樣子,把手去抓胸脯,真死了。死的人真多啊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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