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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玫瑰與白玫瑰(13)


  他在大門口脫下濕透的鞋襪,交給女傭,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臥室裡,探手去摸電燈的開關。浴室裡點著燈,從那半開的門望進去,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立軸。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。當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採取過這樣尷尬的題材──她提著袴子,彎著腰,正要站起身,頭髮從臉上直披下來,已經換了白地小花的睡衣,短衫摟得高高的,一半壓在頷下,睡袴臃腫地堆在腳面上,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。若是在美國,也許可以作很好的草紙廣告,可是振保匆匆一瞥,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,像下雨天頭髮窠裡的感覺,稀濕的,發出滃鬱的人氣。

  他開了臥室的燈,煙鸝見他回來了,連忙問:「腳上弄濕了沒有?」振保應了一聲道:「馬上得洗腳。」煙鸝道:「我就出來了。我叫余媽燒水去。」振保道:「她在燒。」煙鸝洗了手出來,余媽也把水壺拎了來了。振保打了個噴嚏,余媽道:「著涼了罷!可要把門關起來?」振保關了門獨自在浴室裡,雨下得很大,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。

  浴缸裡放著一盆不知什麼花,開足了,是嬌嫩的黃,雖沒淋到雨,也像是感到了雨氣,腳盆就放在花盆隔壁,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,彎腰洗腳,小心不把熱水濺到花朵上,低下頭的時候也聞見一點有意無意的清香。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,用手巾揩幹每一個腳趾,忽然疼惜自己起來。他看著自己的皮肉,不像是自己在看,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,深深悲傷著,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。

  他趿了拖鞋出來,站在窗口往外看。雨已經小了不少,漸漸停了。街上成了河,水波裡倒映著一盞街燈,像一連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。車輛行過,「鋪啦鋪啦」拖著白爛的浪花,孔雀屏似的展開了,掩了街燈的影子。白孔雀屏裡漸漸冒出金星,孔雀尾巴漸長漸淡,車過去了,依舊剩下白金的箭鏃,在暗黃的河上射出去就沒有了,射出去就沒有了。

  振保把手抵著玻璃窗,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,自己的呼吸,深深悲傷著。他想起碗櫥裡有一瓶白蘭地酒,取了來,倒了滿滿一玻璃杯,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。煙鸝走到他背後,說道:「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,不然真要著涼了。」白蘭地的熱氣直沖到他臉上,他變成火眼金睛,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。他討厭那樣的殷勤囉唆,尤其討厭的是:她彷佛在背後窺伺著,看他知道多少。

  以後的兩個禮拜內煙鸝一直窺伺著他,大約認為他並沒有什麼改常的地方,覺得他並沒有起疑,她也就放心下來,漸漸地忘了她自己有什麼可隱藏的。連振保也疑疑惑惑起來,彷佛她根本沒有任何秘密。像兩扇緊閉的白門,兩邊陰陰點著燈,在曠野的夜晚,拚命地拍門,斷定了門背後發生了謀殺案。然而把門打開了走進去,沒有謀殺案,連房屋都沒有,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──那真是可怕的。

  振保現在常常喝酒,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,不像從前,還有許多顧忌。他醉醺醺回家,或是索性不回來。煙鸝總有她自己的解釋,說他新添上許多推不掉的應酬。她再也不肯承認這與她有關。她固執地向自己解釋,到後來,他的放浪漸漸顯著到瞞不了人的程度,她又向人解釋,微笑著,忠心地為他掩飾。因之振保雖然在外面鬧得不象樣,只差把妓女往家裡帶,大家看著他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。

  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。有一天,老媽子說他的紡綢衫洗縮了,要把貼邊放下來。振保坐在床上穿襪子,很隨便的樣子,說道:「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。」余媽道:「裁縫好久不來了。不知下鄉去了沒有。」振保心裡想:「哦?這麼容易就斷掉了嗎?一點感情也沒有──真是齷齪的!」他又問:「怎麼?端午節沒有來收帳麼?」余媽道:「是小徒弟來的。」這余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,她把小褂褲迭了放在床沿上,輕輕拍了它一下,雖然沒朝他看,臉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著點安慰的意味。振保生起氣來。

  那天下午他帶著個女人出去玩,故意兜到家裡來拿錢。女人坐在三輪車上等他。新晴的天氣,街上的水還沒退,黃色的河裡有洋梧桐團團的影子。對街一帶小紅房子,綠樹帶著青暈,煙囪裡冒出濕黃煙,低低飛著。振保拿了錢出來,把洋傘打在水面上,濺了女人一身水。女人尖叫起來,他跨到三輪車上,哈哈笑了,感到一種拖泥帶水的快樂。抬頭望望樓上的窗戶,大約是煙鸝立在窗口向外看,像是浴室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白累絲茶託,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,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汙。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──打碎它!打碎它!

 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,他的妻,他的女兒,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。洋傘敲在水上,腥冷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,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,但同時,另有一個意志堅強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,和她拉著,扯著,掙扎著──非砸碎他不可,非砸碎他不可!

  三輪車在波浪中行駛,水濺潮了身邊那女人的皮鞋皮夾子與衣服,她鬧著要他賠。振保笑了,一隻手摟著她,還是去潑水。

  此後,連煙鸝也沒法替他辯護了。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,女兒上學沒有學費,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。煙鸝這時候倒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,快三十的人了,她突然長大了起來,話也說得流利動聽了,滔滔向人哭訴:「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呵!真是要了我的命──一家老小靠他一個人,他這樣下去廠裡的事情也要弄丟了……瘋了心似的,要不就不回來,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。這些年了,他不是這樣的人呀!劉先生你替我想想,你替我想想,叫我這日子怎麼過?」

  煙鸝現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,有了社會地位,有了同情與友誼。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來,她坐在客廳裡和篤保說話,當然是說的他,見了他就不開口了。她穿著一身黑,燈光下看得出憂傷的臉上略有些皺紋,但仍然有一種沉著的美。振保並不沖台拍凳,走進去和篤保點頭寒暄,燃上一支香煙,從容坐下談了一會時局與股票,然後說累了要早點睡,一個人先上樓去了。煙鸝簡直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,彷佛她剛才說了謊,很難加以解釋。

  篤保走了之後,振保聽見煙鸝進房來,才踏進房門,他便把小櫃上的檯燈熱水瓶一掃掃下地去,豁朗朗跌得粉碎。他彎腰揀起檯燈的鐵座子,連著電線向她擲過去,她疾忙返身向外逃。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,得意之極,立在那裡無聲地笑著,靜靜的笑從他的眼裡流出來,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。

  老媽子拿著條帚與簸箕立在門口張了張,振保把門關了,她便不敢進來。振保在床上睡下,直到半夜裡,被蚊子咬醒了,起來開燈。地板正中躺著煙鸝的一雙繡花鞋,微帶八字式,一隻前些,一隻後些,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,央求著。振保坐在床沿上,看了許久。再躺下的時候,他歎了口氣,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,包圍了他。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,叮他,吮吸他。

  第二天起床,振保改過自新,又變了個好人。

  (一九四四年六月)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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