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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玫瑰與白玫瑰(9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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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馬路上亂走,走了許多路,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,要了兩樣菜,出來就覺得肚子痛。叫了部黃包車,打算到篤保的寄宿舍裡去轉一轉,然而在車上,肚子彷佛更疼得緊。振保的自製力一渙散,就連身體上一點點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,發了慌,只怕是霍亂,吩咐車夫把他拉到附近的醫院裡去。住院之後,通知他母親,他母親當天趕來看他,次日又為他買了藕粉和葡萄汁來。嬌蕊也來了。他母親略有點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,故意當著嬌蕊的面勸他:「吃壞了肚子事小,這麼大的人了,還不知道當心自己,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惦記著你。我哪兒照顧得了這許多?隨你去罷,又不放心。多咱你娶了媳婦,我就不管了,王太太你幫我勸勸他。朋友的話他聽得進去,就不聽我的話。唉!巴你念書上進好容易巴到今天,別以為有了今天了,就可以胡來一氣了。人家越是看得起你,越得好好兒的往上做。王太太你勸勸他。」嬌蕊裝做聽不懂中文,只是微笑。振保聽他母親的話,其實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話相彷佛,可是到了他母親嘴裡,不知怎麼,就像是玷辱了他的邏輯。他覺得羞慚,想法子把他母親送去了。 剩下他和嬌蕊,嬌蕊走到他床前,扶著白鐵闌幹,全身姿勢是痛苦的詢問。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,他一時不能解釋,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。太陽曬到他枕邊,隨即一陣陰涼,嬌蕊去把窗簾拉上了。她不走,留在這裡做看護婦的工作,遞茶遞水,遞溺盆。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,她的手也一樣的冷。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,她就乘機說話,說:「你別怕……」說他怕,他最怕聽,頓時變了臉色,她便停住了。隔了些時,她又說:「我都改了……」他又轉側不安,使她說不下去了。她又道:「我決不連累你的,」又道:「你離了我是不行的,振保……」幾次未說完的話,掛在半空像許多鐘擺,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搖,各有各的理路,推論下去,各自到達高潮,於不同的時候當當打起鐘來。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,雖然她久久沉默著。 等天黑了,她趁著房間裡還沒點上燈,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。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。隔著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。可是他不要力量,力量他自己有。 她抱著他的腰腿嚎啕大哭。她燙得極其蓬鬆的頭髮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氣。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,哭著,不得下臺,不知道怎樣停止,聲嘶力竭,也得繼續哭下去,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麼哭的。振保他也是,吃力地說著「不,不,不要這樣……不行的……」只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湧起的欲望,一個勁兒地說「不,不」,全然忘了起初為什麼要拒絕的。 最後他找到了相當的話,他努力弓起膝蓋,想使她抬起身來,說道:「嬌蕊,你要是愛我的,就不能不替我著想。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。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,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,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。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──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。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。以前都是我的錯,我對不起你。可是現在,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,那是你的錯了。……嬌蕊,你看怎樣,等他來了,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,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。他肯相信的,如果他願意相信。」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,定睛看著他,飛快地一下,她已經站直了身子,好像很詫異剛才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。她找到她的皮包,取出小鏡子來,側著頭左右一照,草草把頭髮往後掠兩下,用手帕擦眼睛,醒鼻子,正眼都不朝他看,就此走了。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,清晨補了一覺,朦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,先還當是夢魘,後來知道是嬌蕊,她又來了,大約已經哭了不少時。這女人的心身的溫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軟緞面子的鴨絨被,他悠然地出了汗,覺得一種情感上的奢侈。 等他完全清醒了,嬌蕊就走了,一句話沒說,他也沒有話。以後他聽說她同王士洪協議離婚,彷佛都是離他很遠很遠的事。他母親幾次向他流淚,要他娶親,他延挨了些時,終於答應說好。於是他母親托人給他介紹。看到孟煙鸝小姐的時候,振保向自己說:「就是她罷。」 初見面,在人家的客廳裡,她立在玻璃門邊,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,可是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籠統的白。她是細高身量,一直線下去,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,和那突出的胯骨上。風迎面吹過來,衣裳朝後飛著,越顯得人的單薄。臉生得寬柔秀麗,可是,還是單只覺得白。她父親過世,家道中落之前,也是個殷實的商家,和佟家正是門當戶對。 小姐今年二十二歲,就快大學畢業了。因為程度差,不能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校去讀書,可是煙鸝還是學校裡的好學生,兢兢業業,和同學不甚來往。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來,像病院的白屏風。可同時,書本上的東西也給隔開了。煙鸝進學校十年來,勤懇地查生字,背表格,黑板上有字必抄,然而中間總像是隔了一層白的膜。在中學的時候就有同學的哥哥之類寫信來,她家裡的人看了信總說是這種人少惹他的好,因此她從來沒回過信。 振保預備再過兩個月,等她畢了業之後就結婚。在這期間,他陪她看了幾次電影。煙鸝很少說話,連頭都很少抬起來,走路總是走在靠後。她很知道,按照近代的規矩她應當走在他前面,應當讓他替她加大衣,種種地方伺候她,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份內的權利,因而躊躇,因而更為遲鈍了。振保呢,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紳士派,也是很吃力的學來的,所以極其重視這一切,認為她這種地方是個大缺點,好在年輕的女孩子,羞縮一點也還不討厭。 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,煙鸝私下裡覺得惋惜的,據她所知,那應當是一身最好的一段。然而真到了結婚那天,她還是高興的,那天早上她還沒十分醒過來,迷迷糊糊的已經彷佛在那裡梳頭,抬起胳膊,對著鏡子,有一種奇異的努力的感覺,像是裝在玻璃試驗管裡,試著往上頂,頂掉管子上的蓋,等不及地一下子要從現在跳到未來。現在是好的,將來還要好──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,那邊的浩浩的風,通過她的頭髮。 在一品香結婚,喜筵設在東興樓──振保愛面子,同時也講究經濟,只要過得去就行了。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,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。他掙的錢大部分花在應酬聯絡上,家裡開銷上是很刻苦的。母親和煙鸝頗合得來,可是振保對於煙鸝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。煙鸝因為不喜歡運動,連「最好的戶內運動」也不喜歡。振保是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任使她喜歡的,但是他對她的身體並不怎樣感到興趣。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,她的不發達的乳,握在手裡像睡熟的鳥,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臟,尖的喙,啄著他的手,硬的,卻又是酥軟的,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。後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。對於一切漸漸習慣了之後,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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