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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玫瑰與白玫瑰(8)


  嬌蕊一眼便看出來,這母女二人如果「回家」去了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級。因為是振保的朋友,她特意要給她們一個好的印象,同時,她在婦女面前不知怎麼總覺得自己是「從了良」的,現在是太太身份,應當顯得端凝富泰。振保從來不大看見她這樣的矜持地微笑著,如同有一種電影明星,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寶石,只讓變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的光與影。她穿著暗紫藍喬琪紗旗袍,隱隱露出胸口掛的一顆冷豔的金雞心──彷佛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心。振保看著她,一方面得意非凡,一方面又有點懷疑,只要有個男人在這裡,她一定就會兩樣些。

  艾許太太問候佟老太太,振保道:「我母親身體很好,現在還是一家人都由她照應著。」他轉向嬌蕊笑道:「我母親常常燒菜呢,燒得非常好。我總是說像我們這樣的母親真難得的!」因為裡面經過這許多年的辛酸刻苦,他每次讚揚他的寡母總不免有點咬牙切齒的,雖然微笑著,心變成一塊大石頭,硬硬地「秤胸襟」。艾許太太又問起他弟妹們,振保道:「篤保這孩子倒還好的,現在進了專門學校,將來可以由我們廠送到英國去留學。」連兩個妹妹也贊到了,一個個金童玉女似的。艾許太太笑道:「你也好呀!一直從前我就說:你母親有你真是值得驕傲的!」振保謙虛了一回,因也還問艾許先生一家的職業狀況。

  艾許太太見他手裡卷著一份報,便問今天晚上可有什麼新聞。振保遞給她看,她是老花眼,拿得遠遠地看,盡著手臂的長度,還看不清楚,叫艾許小姐拿著給她看。振保道:「我本來預備請王太太去看電影的。沒有好電影。」他當著人對嬌蕊的態度原有點僵僵的,表示他不過是她家庭的朋友,但是艾許小姐靜靜窺伺著的眼睛,使他覺得他這樣反而欲蓋彌彰了,因又狎熟地緊湊到嬌蕊跟前問道:「下次補請──嗯?」兩眼光光地瞅著她,然後一笑。隨後又懊悔,彷佛說話太起勁把唾沫濺到人臉上去了。他老是覺得這艾許小姐在旁觀看。她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,甚至於連個姓都沒有,竟也等待著一個整個的世界的來臨,而且那大的陰影已經落在她臉上,此外她也別無表情。

  像嬌蕊呢,年紀雖輕,已經擁有許多東西,可是有了也不算數的,她彷佛有點糊裡胡塗,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許多紫羅蘭,紮成一把,然後隨手一丟。至於振保,他所有的一點安全,他的前途,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,叫他怎麼捨得輕易由它風流雲散呢?闊少爺小姐的安全,因為是承襲來的,可以不拿它當回事,他這是好不容易的呀!……一樣的四個人在街上緩緩走著,艾許太太等於在一個花紙糊牆的房間裡安居樂業,那三個年輕人的大世界卻是危機四伏,在地底訇訇跳著舂著。

  天還沒黑,霓虹燈都已經亮了,在天光裡看著非常假,像戲子戴的珠寶。經過賣燈的店,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,亮做一片。吃食店的洋鐵格子裡,女店員俯身夾取甜麵包,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。──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麼?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,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。指示行人在此過街,汽車道上攔腰釘了一排釘,一顆顆爍亮的圓釘,四周微微凹進去,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軟,踩在腳下有彈性。振保走得揮灑自如,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彈性。

  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,又道:「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的一塊,桃麗嫌太深沒買。我自己都想買了的。後來又想,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的機會……」她自己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淒慘,其餘的幾個人卻都沉默了一會接不上話去。然後振保問道:「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?」艾許太太道:「是呀,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,他實在走不開!」振保道:「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,我來接你們幾位到江灣來,吃我母親做的中國點心。」艾許太太笑道:「那好極了,我丈夫簡直是『溺愛』中國東西呢!」聽她那遠方闊客的口吻,決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國血的。

  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,振保彷佛解釋似的告訴嬌蕊:「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好。」嬌蕊望望他笑道:「我看你這人非常好。」振保笑道:「嗯?怎麼?──我怎麼非常好?」一直問到她臉上來了。嬌蕊笑道:「你別生氣,你這樣的好人,女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,可並不想把你留給自己。」振保笑道:「唔。哦。你不喜歡好人。」嬌蕊道:「平常女人喜歡好人,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上的。」振保道:「噯呀,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呀?」嬌蕊頓了一頓,瞟了他一眼,帶待笑不笑地道:「這一次,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!」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。然而那天晚上,睡在她床上,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,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,他家裡怎樣為他寄錢,寄包裹,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。他要一貫地向前,向上。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。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,譬如說,辦一個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,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範布廠,究竟怎樣,還有點渺茫,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,不止有一個母親,一個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,眼淚汪汪,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。

  嬌蕊熟睡中偎依著他,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,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。他欠起身來,坐在床沿,摸黑點了一支煙抽著。他以為她不知道,其實她已經醒了過來。良久良久,她伸手摸索他的手,輕輕說道:「你放心。我一定會好好的。」她把他的手牽到她臂膊上。

  她的話使他下淚,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。

  振保不答話,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。已經快天明了,滿城暗嗄的雞啼。

  第二天,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,她肯定地說:「總就在這兩天,他就要回來了。」振保問她如何知道,她這才說出來,她寫了航空信去,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,要他給她自由。振保在喉嚨裡「惡」地叫了一聲,立即往外跑,跑到街上,回頭看那崔巍的公寓,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,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車,正沖著他轟隆轟隆開過來,遮的日月無光。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的階段。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,知道適可而止,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進行了。跟她辯論也無益。麻煩的就是:和她在一起的時候,根本就覺得沒有辯論的需要,一切都是極其明白清楚,他們彼此相愛,而且應當愛下去。沒有她在跟前,他才有機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。像現在,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,入了圈套。她愛的是悌米孫,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,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,如果社會不答應,毀的是他的前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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