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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【第十二章】

  豫瑾結婚,是借了人家一個俱樂部的地方。那天人來得很多,差不多全是女方的親友,豫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少。顧太太去賀喜,她本來和曼楨說好了在那裡碰頭,所以一直在人叢裡張望著,但是直到婚禮完畢還不看見她來。顧太太想道:「這孩子也真奇怪,就算她是不願意來吧,昨天我那樣囑咐她,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到一到。怎麼會不來呢,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來了,她實在沒法子走開?」顧太太馬上坐立不安起來,想著曼璐已經進入了彌留狀態的也說不定。這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音樂聲中退出禮堂,來賓入座用茶點,一眼望過去,全是一些笑臉,一片嘈雜的笑語聲,顧太太置身其間,只有更覺得心亂如麻。本來想等新郎新娘回來,和他們說一聲再走,後來還是等不及,先走了,一出門就叫了一輛黃包車,直奔虹橋路祝家。

  其實她的想像和事實差得很遠。曼璐竟是好好的,連一點病容也沒有,正披著一件緞面棉晨衣,坐在沙發上抽著煙,和鴻才說話。倒是鴻才很有點像個病人,臉上斜貼著兩塊橡皮膏,手上也包紮著。他直到現在還有幾分驚愕,再三說:「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。會咬人的!」他被她拖著從床上滾下來,一跤摜得不輕,差點壓不住,讓她跑了,只覺得鼻尖底下一陣子熱,鼻血涔涔的流下來。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亂,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聲來,結果還是發狠一把揪住她頭髮,把一顆頭在地板上下死勁磕了幾下,才把她砸昏了過去。當時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,死了也要了他這番心願。事後開了燈一看,還有口氣,乘著還沒醒過來,抱上床去脫光了衣服,像個豔屍似的,這回讓他玩了個夠,恨不得死在她身上,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夜。

  曼璐淡淡地道:「那也不怪她,你還想著人家會拿你當個花錢大爺似的伺候著,還是怎麼著?」鴻才道:「不是,你沒看見她那樣子,簡直像發了瘋似的!早曉得她是這個脾氣──」曼璐不等他說完便剪斷他的話道:「我就是因為曉得她這個脾氣,所以我總是說辦不到,辦不到。你還當我是吃醋,為這個就跟我像仇人似的。這時候我實在給你逼得沒法兒了,好容易給你出了這麼個主意,你這時候倒又怕起來了,你這不是存心氣我嗎?」她把一支煙捲直指到他臉上去,差點燙了他一下。

  鴻才皺眉道:「你別儘自埋怨我,你倒是說怎麼辦吧。」曼璐道:「依你說怎麼辦?」鴻才道:「老把她鎖在屋裡也不是事,早晚你媽要來問我們要人。」曼璐道:「那倒不是怕她,我媽是最容易對付的,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。」鴻才霍地立起身來,踱來踱去,喃喃地道:「這事情可鬧大了。」曼璐見他那懦怯的樣子,實在心裡有氣,便冷笑道:「那可怎麼好?快著放她走吧?人家肯白吃你這樣一個虧?你花多少錢也沒用,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,沒這麼好打發。」鴻才道:「所以我著急呀。」曼璐卻又哼了一聲,笑道:「要你急什麼?該她急呀。她反正已經跟你發生關係了,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,給她兩天工夫仔細想想,我再去勸勸她,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,也只好『見臺階就下』。」鴻才仍舊有些懷疑,因為他在曼楨面前實在缺少自信心。他說:「要是勸她不聽呢?」曼璐道:「那只好多關幾天,捺捺她的性子。」鴻才道:「總不能關她一輩子?」曼璐微笑道:「還能關她一輩子?哪天她養了孩子了,你放心,你趕她走她也不肯走了,她還得告你遺棄呢!」

  鴻才聽了這話,方始轉憂為喜。他怔了一會,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,又道:「不過照她那脾氣,你想她真肯做小麼?」曼璐冷冷地道:「她不肯我讓她,總行了?」鴻才知道她這是氣話,忙笑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由我這兒起就不答應!我以後正要慢慢地補報你呢,像你這樣賢惠的太太往哪兒找去,我還不好好地孝順孝順你。」曼璐笑道:「好了好了,別哄我了,少給我點氣受就得。」鴻才笑道:「你還跟我生氣呢!」他涎著臉拉著她的手,又道:「你看我給人家打得這樣,你倒不心疼麼?」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:「你也只配人家這樣對你。誰要是一片心都撲在你身上,准得給你氣傷心了!你說是不是,你自己摸摸良心看!」鴻才笑道:「得,得,可別又跟我打一架!我架不住你們姐兒倆這樣搓弄!」說著,不由得面有得色,曼璐覺得他已經儼然是一副左擁右抱的眉眼了。

  她恨不得馬上揚起手來,辣辣兩個耳刮子打過去,但是這不過是她一時的衝動。她這次是抱定宗旨,要利用她妹妹來吊住他的心,也就彷佛像從前有些老太太們,因為怕兒子在外面遊蕩,難以約束,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鴉片,使他沉溺其中,就像鷂子上的一根線提在自己手裡,再也不怕他飛得遠遠的不回來了。

  夫妻倆正在房中密談,阿寶有點慌張地進來說:「大小姐,太太來了。」曼璐把煙捲一扔,向鴻才說道:「交給我好了,你先躲一躲。」鴻才忙站起來,曼璐又道:「你還在昨天那間屋子裡呆著,聽我的信兒。不許又往外跑。」鴻才笑道:「你也不瞧瞧我這樣兒,怎麼走得出去。叫朋友看見了不笑話我。」曼璐道:「你幾時又這樣顧面子了。人家還不當你是夫妻打架,打得鼻青眼腫的。」鴻才笑道:「那倒不會,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賢惠。」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:「走吧走吧,你當我就這樣愛戴高帽子。」

  鴻才匆匆地開了一扇門,向後房一鑽,從後面繞道下樓。曼璐也手忙腳亂地先把頭髮打散了,揉得像雞窩似的,又撈起一塊冷毛巾,胡亂擦了把臉,把臉上的脂粉擦掉了,把晨衣也脫了,鑽到被窩裡去躺著。這裡顧太太已經進來了。曼璐雖然作出生病的樣子,顧太太一看見她,已經大出意料之外,笑道:「喲,你今天氣色好多了!簡直跟昨天是兩個人。」曼璐歎道:「咳,好什麼呀,才打了兩針強心針。」顧太太也沒十分聽懂她的話,只管喜孜孜地說:「說話也響亮多了!昨天那樣兒,可真嚇我一跳!」剛才她盡等曼楨不來,自己嚇唬自己,還當是曼璐病勢轉危,所以立刻趕來探看,這一節情事她當然就略過不提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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