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半生緣 | 上頁 下頁
六三


  她在床沿上坐下,握著曼璐的手笑道:「你二妹呢?」曼璐道:「媽,你都不知道,就為了她,我急得都厥過去了,要不是醫生給打了兩針強心針,這時候早沒命了!」顧太太倒怔住了,只說了一聲:「怎麼了?」曼璐似乎很痛苦的,別過臉去向著床裡,道:「媽,我都不知道怎樣對你說。」顧太太道:「她怎麼了?人呢?上哪兒去了?」她急得站起身來四下亂看。曼璐緊緊的拉住她道:「媽,你坐下,等我告訴你,我都別提多惱恨了──鴻才這東西,這有好幾天也沒回家來過,偏昨兒晚上倒又回來了,也不知他怎麼醉得這樣厲害,糊裡胡塗的會跑到二妹住的那間房裡去,我是病得人事不知,趕到我知道已經闖了禍了。」

  顧太太呆了半晌方道:「這怎麼行?你二妹已經有了人家了,他怎麼能這樣胡來,我的姑奶奶,這可坑死我了!」曼璐道:「媽,你先別鬧,你一鬧我心裡更亂了。」顧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,道:「鴻才呢?我去跟他拚命去!」曼璐道:「他哪兒有臉見你。他自己也知道闖了禍了,我跟他說:『你這不是害人家一輩子嗎?叫她以後怎樣嫁人。你得還我一句話!』顧太太道:「是呀,他怎麼說?」曼璐道:「他答應跟二妹正式結婚。」顧太太聽了這話,又是十分出於意料之外的,道:「正式結婚。那你呢?」曼璐道:「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。」顧太太毅然道:「那不成。沒這個理。」曼璐卻歎了口氣,道:「噯喲,媽,你看我還能活多久呀,我還在乎這些!」顧太太不由得心裡一酸,道:「你別胡說了。」曼璐道:「我就一時還不會死,我這樣病病歪歪的,哪兒還能出去應酬,我想以後有什麼事全讓她出面,讓外頭人就知道她是祝鴻才太太,我只要在家裡吃碗閑飯,好在我們是自己姊妹,還怕她虧待我嗎?」

  顧太太被她說得心裡很是淒慘,因道:「說雖然這樣說,到底還是不行。這樣你太委屈了。」曼璐道:「誰叫我嫁的這男人太不是東西呢!再說,這回要不是因為我病了,也不會鬧出這個事情來。我真沒臉見媽。」說到這裡,她直擦眼淚。顧太太也哭了。

  顧太太這時候心裡難過,也是因為曼楨,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,她一定是不願意的,但是事到如今,也只好委曲求全了。曼璐的建議,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不很妥當,也未始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。

  顧太太泫然了一會,便站起來說:「我去看看她去。」曼璐一骨碌坐了起來,道:「你先別去──」隨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,秘密地說道:「你不知道,鬧得厲害著呢,鬧著要去報警察局。」顧太太失驚道:「噯呀,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,這種事怎麼能嚷嚷出去,自己也沒臉哪。」曼璐低聲道:「是呀,大家沒臉。鴻才他現在算是在社會上也有點地位了,這要給人家知道了,多丟人哪。」顧太太點頭道:「我去勸勸她去。」曼璐道:「媽,我看你這時候還是先別跟她見面,她那脾氣你知道的,你說的話她幾時聽過來著,現在她又是正在火頭上。」顧太太不由得也躊躇起來,道:「那總不能由著她的性兒鬧。」曼璐道:「是呀,我急得沒辦法,只好說她病了,得要靜養,誰也不許上她屋裡去,也不讓她出來。」顧太太聽到這話,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打了個寒噤,覺得有點不對。

  曼璐見她呆呆的不作聲,便道:「媽,你先別著急,再等兩天,等她火氣下去了些,那時候我們慢慢地勸她,只要她肯了,我們馬上就把喜事辦起來,鴻才那邊是沒問題的,現在問題就在她本人,還有那姓沈的──你說他們已經訂婚了?」顧太太道:「是呀,這時候拿什麼話去回人家?」曼璐道:「他現在可在上海?」顧太太道:「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來的。」曼璐道:「她上這兒來他知道不知道?」顧太太道:「不知道吧,他就是昨天早上來過一趟,後來一直也沒來過。」曼璐沉吟道:「那倒顯著奇怪,兩人吵了架了?」顧太太道:「你不說我也沒想到,昨天聽老太太說,曼楨把她那個訂婚戒指掉到字紙簍裡去了。別是她存心扔的?」曼璐道:「准是吵了架了。不知道因為什麼?不是又為了豫瑾吧?」豫瑾和曼楨一度很是接近,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覺得痛心,永遠念念不忘的。顧太太想了一想,道:「不會是為了豫瑾,豫瑾昨天倒是上我們那兒去來著,那時候世鈞早走了,兩人根本沒有遇見。」曼璐道:「哦,豫瑾昨天來的?他來有什麼事嗎?」她突然勾起了滿腔醋意,竟忘記了其它的一切。

  顧太太道:「他是給我們送喜帖兒來的──你瞧,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,又叫我說漏了!我這會兒是急胡塗了。」曼璐呆了一呆,道:「哦,他要結婚了?」顧太太道:「就是今天。」曼璐微笑道:「你們昨天說要去吃喜酒,就是吃他的喜酒呀?這又瞞著我幹嘛?」顧太太道:「是你二妹說的,說先別告訴你,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。」

  但是這兩句話在現在這時候給曼璐聽到,卻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。因為她發現她妹妹對她這樣體貼,這樣看來,家裡這許多人面前,還只有二妹一個人是她的知己,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對不起人了。她突然覺得很慚愧,以前關於豫瑾的事情,或者也是錯怪了二妹,很不必把她恨到這樣,現在可是懊悔也來不及了,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辯解著,事已至此,也叫騎虎難下,只好惡人做到底了。

 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著,把床前的電話線握在手裡玩弄著,那電話線圓滾滾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。顧太太突然說道:「好好的一個人,不能就這樣不見了。我回去怎麼跟他們說呢?」曼璐道:「老太太不要緊的,可以告訴她實話。就怕她嘴不緊。你看著辦吧。弟弟他們好在還小,也不懂什麼。」顧太太緊皺著眉頭道:「你當他們還是小孩哪,偉民過了年都十五啦。」曼璐道:「他要是問起來,就說二妹病了,在我這兒養病呢。就告訴他是肺病,以後不能出去做了,以後家裡得省著點過,住在上海太費了,得搬到內地去。」顧太太茫然道:「幹嘛?」曼璐低聲道:「暫時避一避呀,免得那姓沈的來找她。」顧太太不語。她在上海居住多年,一下子叫她把這份人家拆了,好像連根都鏟掉了,她實在有點捨不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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