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半生緣 | 上頁 下頁
六一


  曼楨想道:「這次和世鈞衝突起來,起因雖然是為了姊姊,其實還是因為他的態度不大好,近來總覺得兩個人思想上有些距離。所以姊姊就是死了,問題也還是不能解決的。」她反復地告訴自己,姊姊死了也沒用,自己就又對自己有一點疑惑,是不是還是有一點盼望她死呢?曼楨立刻覺得她這種意念是犯罪的,她慚愧極了。

  阿寶來請她們去吃飯,飯開在樓上一間非正式的餐廳裡,只有她們母女二人同吃。顧太太問:「招弟呢?」阿寶道:「她向來不上桌子的。」顧太太一定要叫她來一同吃。阿寶只得把那孩子領了來。顧太太笑道:「這孩子,怎麼一直不看見她長高?」阿寶笑說:「是呀,才來的時候就是這樣高。哪,叫外婆!這是二姨。咦,叫人呀!不叫人沒有飯吃。」顧太太笑道:「這孩子就是膽兒小。」她看見那孩子戰戰兢兢的樣子,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,不覺暗自嗟歎道:「曼璐就是這種地方不載福!」她存著要替女兒造福的念頭,極力應酬那孩子,只管忙著替她揀菜,從雞湯裡撈出雞肝來,連上面的「針線包」一併送到招弟碗裡,笑道:「吃個針線包,明兒大了會做針線。」又笑道:「等你媽好了,我叫她帶你上我們家來玩,我們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,叫他們陪你玩。」

  吃完飯,阿寶送上熱手巾來,便說:「大小姐說了,叫等太太吃完飯就讓車子送太太回去。」顧太太笑道:「這孩子就是這種脾氣一點也不改,永遠說一不二,你說什麼她也不聽。」曼楨道:「媽,你就回去吧,你在這兒熬夜,姊姊也不過意。」

  阿寶也道:「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,好在有二小姐在這兒。」顧太太道:「不然我就回去了,剛才不是說,醫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。我怕萬一要有什麼,你二小姐年紀輕,沒經過這些事情。」阿寶道:「醫生也不過是那麼句話。太太您別著急。真要有個什麼,馬上派車子去接您。」顧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。平常在家裡操勞慣了,在這裡住著,茶來伸手,飯來張口,倒覺得很不對勁,昨天在這裡住了一天,已經住怕了。

  顧太太到曼璐房裡去和她作別,曼楨在旁邊說:「媽回去的時候走過藥房,叫車夫下去買一瓶松節油,回去多擦擦,看明天可好一點。」顧太太說:「對了,我倒忘了,還得拿熱水渥。」那是豫瑾給她治腰的辦法。想起豫瑾,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,便悄悄地和曼楨說:「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?我想你頂好去一趟。」她覺得別人去不去都還不要緊,只有曼楨是非去不可的,不然叫人家看著,倒好像她是不樂意。曼楨也明白這一層意思,便點了點頭。曼璐卻又聽見了,問:「吃誰的喜酒?」曼楨道:「是我一個老同學明天結婚。媽,我明天要是來不及,我直接去了,你到時候別等我。」顧太太道:「你不要回來換件衣服麼?你身上這件太素了。這樣吧,你問姊姊借件衣裳穿,上次我看見她穿的那件紫的絲絨的就挺合適。」曼楨不耐煩地說:「好好。」她母親囑咐了一番,終於走了。

  曼璐好像睡著了。曼楨把燈關了,只剩下床前的一盞檯燈。房間裡充滿了藥水的氣息。曼楨一個人坐在那裡,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從頭想起,早上還沒起床,世鈞就來了,兩個人隔著間屋子提高了聲音說話,他笑她睡懶覺。不過是今天早上的事情。想想簡直像做夢一樣。

  阿寶走進來低聲道:「二小姐,你去睡一會吧。我在這兒看著,大小姐要是醒了,我再叫你。」曼楨本來想就在沙發上靠靠,將就睡一晚,可是再一想,鴻才雖然幾天沒回家,他隨時可以回來的,自己睡在這裡究竟不方便。當下就點點頭,站了起來。阿寶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,悄聲道:「這會兒倒睡得挺好的。」曼楨也說:「噯。我想打個電話告訴太太一聲,免得她惦記著。」阿寶輕聲笑道:「噯喲,您這時候打電話回去,太太不要嚇一跳嗎?」曼楨一想,倒也是的,母親一定以為姊姊的病勢突然惡化了,好容易纏清楚了,也已經受驚不小。她本來是這樣想,打一個電話回家去,萬一世鈞倒來過了,母親一定會告訴她的。現在想想,只好算了,不打了。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會來的。

  他們這裡給她預備下了一間房,阿寶帶她去,先穿過一間堆家具的房間,就是曼璐從前陪嫁的一堂家具,現在另有了好的,就給刷下來了,雜亂地堆在這裡,桌椅上積滿了灰塵,沙發上包著報紙。這兩間房平常大約是空關著的,裡面一間現在稍稍佈置了一下,成了一間臨時的臥室,曼楨想她母親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這裡。她也沒跟阿寶多說話,就只催她:「你快去吧,姊姊那邊離不了人。」阿寶道:「不要緊的,張媽在那兒呢。二小姐還要什麼不要?」曼楨道:「沒有什麼了,我馬上就要睡了。」阿寶在旁邊伺候著,等她上了床,替她關了燈才走。

  曼楨因為家裡人多,從小就過著一種集團生活,像這樣冷冷清清一個人住一間房,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。這裡的地段又特別僻靜,到了晚上簡直一點聲音都沒有,連犬吠聲都很稀少。太靜了,反而覺得異樣。曼楨忽然想到豫瑾初到上海來的時候,每夜被嘈雜的市聲吵得不能安眠,她恰巧和他掉了個過。一想到豫瑾,今天一天裡面發生的無數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,全到眼前來了,顛來倒去一樣一樣要在腦子裡過一過。在那死寂的空氣裡,可以聽見鐵路上有火車駛過,蕭蕭的兩三聲汽笛。也不知道是北站還是西站開出的火車,是開到什麼地方去的。反正她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著世鈞一定是回南京去了,他是離開她更遠更遠了。

  馬路上有汽車行駛的聲音,可會是鴻才回來了?汽車一直開過去了,沒有停下來,她方才放下心來。為什麼要這樣提心吊膽的,其實一點理由也沒有,鴻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來,也決不會走錯房間,她住的這間房跟那邊完全隔絕的。但是不知道為什麼,她一直側耳聽著外面的汽車聲。

  從前有一次,鴻才用汽車送她回去,他搽了許許多多香水,和他同坐在汽車上,簡直香極了。怎麼會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?因為好像又嗅到那強烈的香氣。而且,在黑暗中,那香水的氣味越來越濃烈了,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起來。

  她突然坐起身來了。

  有人在這間房間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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