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文集·附錄 > 愛恨傾城小團圓 | 上頁 下頁
七〇


  這當然不可能有回音,「類似的信件,到了張愛玲手裡就如落進太平洋」。戴小姐決定不放棄努力,1988年秋,她跟臺灣《聯合報》副刊主編、詩人瘂弦約定,算是由報社派遣,前去採訪張愛玲。

  戴文采找到了張愛玲住的公寓,向管理員提出,要租住張愛玲隔壁的那間房。

  一連等了十多天,那房子才空出來,她立刻入住。

  她並不想打擾張愛玲,只是在悄悄地等待張愛玲出現。只要看見人,也就達到了目的。

  結果整整等了一個月,每天貼著牆壁聽張愛玲住房的動靜,最終才看見了一次——張愛玲出來倒垃圾!

  戴文采其實並無惡意,雖然張愛玲對此類舉動肯定要憤怒,但也多虧了戴文采的這次「臥底」,世人才得以瞭解張愛玲晚年的一個真實側面:

  她真瘦,頂重略過八十磅。生得長手長腳,骨架卻極細窄,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,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藍裙子,女學生般把襯衫紮進裙腰裡,腰上打了無數碎細褶,像只收口的軟手袋。因為太瘦,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褶線始終撐不圓,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。午後的陽光鄧肯式在雪洞般牆上裸舞,但她正巧站在暗處,看不出襯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,只覺得她皮膚很白,頭髮剪短了燙出大鬈髮花,發花沒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,一絲不苟的開出一朵一朵像黑顏色的繡球花。她側身臉朝內彎著腰整理幾隻該扔的紙袋子,門外已放了七八隻,有許多翻開又疊過的舊報紙和牛奶空盒。她彎腰的姿勢極雋逸,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,即使前傾著上半身,仍毫無下墜之勢,整個人成了飄落兩字,我當下慚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贅太多。她的腿修長,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後根本沒有年齡,叫人想起新燙了發的女學生;我正想多看一眼,她微偏了偏身,我慌忙走開,怕驚動她。佯作曬太陽,把裙子撩起,兩腳踏在游泳池淺水裡。她也許察覺外頭有人,一直沒有出來,我只好回房,待我一帶上門,立即聽到她開門下鎖急步前走,我當下繞另外一條小徑躲在牆後遠遠看她,她走著,像一卷細龍捲風,低著頭,仿佛大難將至,倉皇趕路,垃圾桶後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,在她背後私語般駭紛紛飄墜無數綠與紫,因為距離太遠,始終沒有看清她的眉眼,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,如見林黛玉從書裡走出來葬花,真實到幾乎極不真實。歲月攻不進張愛玲自己的氛圍,甚至想起綠野仙蹤。

  看見張愛玲這樣警覺,戴文采當然不敢作他想。一個月來,她除了聽見隔壁的電視機聲音之外,一無所獲,就這樣看了一眼就走,未免不甘心。於是她靈機一動,把垃圾桶裡張愛玲剛丟下的全部紙袋用樹枝勾了上來。

  拿到「戰利品」後,戴小姐有如偵探,對這些廢棄物做了一番分析,得出了結論。比如,張愛玲平時吃什麼東西、喝什麼飲料、讀什麼報紙、存錢的銀行是哪一家;她打雞蛋殼的技術如何糟糕,牙齒如何不行了(因為沒見有零食)等等。

  最富有戲劇性的是,戴文采給張愛玲的那封信的信封,也在垃圾裡。張愛玲喜歡用廢舊信封做草稿紙,這張信封上,恰巧有一段文章草稿涉及戴文采,說是現在好不容易希望安靜,如果要被採訪,就好比「一個人只剩下兩個銅板,還給人要了去」。

  在一些廢紙裡,還有寫給夏志清和瘂弦等人的信稿。

  這些文稿,都被戴文采收藏,內容至今沒有披露。

  戴文采在興奮中,寫下了一篇採訪記:《我的鄰居張愛玲》,全文有洋洋萬言。

  文章寫得非常詳盡,看得出她確是一個超級張迷,對張愛玲的語錄信手拈來。文章最後說,關於「銅板」的那兩句話,「確實叫人十分抱歉,一口好井在人語喧嘩中兀自涼著,也那樣喜歡著外頭世界的繁華,我們何必像頑童般非要扔石頭驚她一驚呢?」

  她的崇拜還是很虔誠的,知道決不能莽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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