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文集·附錄 > 愛恨傾城小團圓 | 上頁 下頁
五八


  王禎和當時在台大外文繫念二年級。短篇小說《鬼·北風·人》,是他在大一時寫的處女作,首發在1961年2月《現代文學》上。他的小說絕大多數以鄉土人物為題材,但卻大量使用了意識流等現代主義手法。

  王禎和的父母都受過日式教育,父親早逝,他與寡母相依為命,歷盡艱辛,所以他的小說多半都有自傳性質,以小人物為主角,用喜劇的手法來寫底層人的卑微與無助。

  此外,他在語言上也獨樹一幟。李歐梵曾說:「王禎和的敘事語言,卻不盡是臺灣口語,內中夾雜了不少獨創的句法;有些是文言,有些是鄉俗俚語,甚至間或也有一兩句西化語法。」見《中西文學的徊想》。

  王禎和對張愛玲崇拜至極,能有這樣一個機會與自己心中的偶像交往,令他大喜過望。

  第二天,他就陪張愛玲來到了花蓮。

  家裡在收到他發來的快信後,早已做好了準備,灑掃庭除,恭迎貴客。

  王家就在花蓮縣城的中山路,是一座地道的臺式老宅,庭院深闊,頗有古風。張愛玲的住處,就安排在一樓一個帶榻榻米的房間裡。

  王禎和的母親知道張愛玲是看了《鬼·北風·人》而來,便把小說中提到的各式點心、小吃都做了出來,讓愛玲一飽口福。

  張愛玲見此,大為感動。

  她在港大的後期學過日語,與王禎和的母親交談時,也間雜著說一點日語。老太太告訴愛玲,王禎和的幹姐姐就要出嫁離開家了。張愛玲就說:「那你會比較寂寞。」

  這「寂寞」一詞,就是用日語說的。

  每晚向老太太道晚安,愛玲也都用日語,她是有心讓老人家對她不要有陌生感。

  王家在當地以開雜貨店為生,家中地方不大。張愛玲來了以後,很為鄰居所注意,都以為她是王禎和帶回來的女朋友。

  王禎和對張愛玲,始終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結,多年後回憶起來也難掩激動和淡淡的傷感。

  他說:「她那時模樣年輕,人又輕盈,在外人眼裡,我們倒像一對小情人,在花蓮人眼裡,她是『時髦女孩』。因此我們走到哪裡,就特別引人注意。我那時剛讀大二上學期,鄰居這樣看,自己好像已經是個『小大人』,第一次有『女朋友』的感覺,喜滋滋的。」

  王禎和是1940年出生,比張愛玲要小20歲。王家鄰居誤認為張愛玲是小王的女友,固然有文化背景不同而引起的視覺誤差,但也說明,那時的張愛玲比實際年齡要顯年輕得多,不像晚年時那樣衰老得超過年齡。

  從張愛玲來台之前在舊金山拍的照片看,她此時確是意氣風發、五官開朗,有一種以往從沒有過的昂揚之美。

  愛玲此行,是來瞭解風土人情的,她又流露出了那種「向下看」的興致來。路過一條陋巷,碰到一位妓女盧小姐在店裡跳「曼波舞」拉美舞蹈。,她也覺得有趣。王禎和記在心裡,第二天便找了他的四舅,安排張愛玲去當地的一甲級妓女戶「大觀園」遊玩。

  這所高等妓院,就在南京街和仁愛街的轉角處——這是花蓮的「紅燈區」。想不到,張愛玲在這裡大出了一回風頭。

  她看妓女,妓女也坐在嫖客腿上看她。四目相視,各得其所,一片歡喜。張愛玲的打扮,其實只是簡潔而已,可是在1961年的花蓮人看來,卻很時髦。妓女又聽說這是從美國來的女客,便更加注意。王禎和後來想起來,還覺好笑:「妓女對她比對嫖客有興趣。」

  在「紅燈區」的後面,有一座花蓮最古老的城隍廟。進門處的四根柱子上有對聯,內容比較費解。

  張愛玲仰頭看了半天,然後很歡喜地說:「我知道,我知道意思了。」是什麼意思?她沒有告訴王楨和。

  大概是因為回到了本土文化中,張愛玲此行顯得非常輕鬆自信,小處也顯出她的特立獨行。

  她穿的是很輕便的襯衫,款式隨意,脖頸下的頭兩個扣子鬆開不扣。從臺北一路到花蓮,後來再到台東,都沒扣過。這在當時服飾還很保守的臺灣,非常罕見。王楨和的舅舅見了,用閩南話說:「伊像美國人,很美國派。」

  每晚睡覺前,她都要往臉上擦各種水,還有王楨和搞不明白的各種護膚脂,用許多張紙巾擦來擦去,要費很多時間。王楨和的母親見了,覺得新鮮,用閩南話問小王:「不知是什麼東西?」

  到花蓮的當天晚上,張愛玲、王楨和與王母一起去附近的「金茂照相館」,照了一張相以資紀念。就這,張愛玲也不馬虎,照相前足足用了一個多小時化妝。

  照相,在當時還是一件隆重的事,照相師也很認真,翻來覆去地看取景框,糾正姿勢,照了很久。

  這是王禎和與張愛玲合拍的惟一的一張相片,張愛玲居中,王母和王禎和分列左右。

  此外,張愛玲還單獨照了一張。她穿了件一字領的花衫,很寬鬆隨意;短髮及腮,目光清冽,人顯得相當年輕。

  其實,當時王母也並不老,充其量可呼之為「阿姨」。大二學生王禎和,相貌斯文,就更是翩翩一少年了。

  那真是一個年輕的時代!

  後來水晶的女同事看到這張相片,說張愛玲看起來像三十多歲,而在水晶和王楨和看來,也就像二十多歲。

  1961年,台東的陽光很祥和。

  ——那一塊山與海之間的鄉土,留下的是張愛玲最後的青春!

  隔天,他們乘坐三輪車,去鄉下走了一個下午,到各處廟宇去參拜。

  整整一個下午,她邊看邊做筆記,猛地就會冒出一句:「臺灣真富。」

  從臺北來時搭乘公路局的汽車,看到沿路和車站上到處是可以用來做聖誕樹的松樹和扁柏,她也曾感歎過:「臺灣真富,這在美國都是要花錢買的。」

  在花蓮的一天晚上,張愛玲還去花岡山上,看了阿美族的「豐年祭」,看得極其認真。

  豐年祭是阿美族的大型民俗活動,家家戶戶要鑽木取火,點燃蘭芭子草,煮熟糯米飯,蒸好米糕,集中起來擺上敬祖先,然後歌之舞之,以為祭祀。

  那種山地歌舞,場面浩大,四周圍了許多人觀看。張愛玲與王禎和擠到前排,坐在地上一道觀看,看得出來,張愛玲真是喜歡這種原始歌舞。

  有一位全身裝飾得滿滿的山地小姐,側面美極了,張愛玲贊道:「她可以當選為最佳側面獎。」

  在表演當中,突然停電,天氣起了大風,場地上飛沙走石,鬼影憧憧,觀眾們都驚駭不已,惟張愛玲神態自若。

  不一會兒燈亮了。當地的縣長也在會場,聽說張愛玲是美國來的,非常熱情地邀她坐到貴賓席上去,但張愛玲沒有去。

  接著又有一位臺北來的舞蹈家,主動跑來跟她聊天,遞上名片,然後說:「這些舞,不好!如果給我編的話,可以更好。」

  張愛玲私下對王禎和說:「山地舞,要他來編幹嘛?」

  張愛玲沉浸在「本土文化」中,意醉神迷,在花蓮的幾天,反而很少談文學,尤其不大願意談自己。

  王禎和曾對她說:「你的小說真好,每個字都有感情,擲地有聲。」她說:「不要說,不好,不好!」

  張愛玲看過王禎和的《永遠不再》,她說:「你相當有勇氣,這山地生活,這麼特殊的背景,你敢用意識流的手法。通常,意識流是用在日常生活、大家熟悉的背景中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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