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文集·附錄 > 愛恨傾城小團圓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現在的論者,對她的這次赴會,一般都是根據柯靈的回憶文章,強調張愛玲在服飾方面與廣大與會者的不同。

  柯靈的描述也確實很生動:

  她坐在後排,旗袍外面罩了件網眼的白絨線衫,使人想起她引用過的蘇東坡詞句「高處不勝寒」。那時全國最時髦的裝束,是男女一律的藍布和灰布中山裝,後來因此在西方博得「藍螞蟻」的徽號。張愛玲的打扮,儘管由絢爛歸於平淡,比較之下,還是顯得很突出(我也不敢想張愛玲會穿中山裝,穿上了又是什麼樣子)。

  還有的論者斷定:就是因為在這次會議上她與諸人在服裝上的反差,使張愛玲感到了不安,覺得自己和新社會格格不入,從而萌生了離開大陸的念頭。

  這就不免有點以偏概全了。

  1950年代初,固然是中山裝、列寧服風靡一時,但也僅在年輕人和幹部中間流行,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統一了服裝。張愛玲在《十八春》中就寫到了年輕女子換列寧裝、剪髮的事,她不可能為會場裡的服裝傾向而感到驚詫。

  旗袍外面套白色網眼衫,固然不是當時的時髦行頭,但也不是什麼奇裝異服。旗袍一直到60年代初,還是國內很多城市婦女的裝束,談不上就如何地「格格不入」。若以張愛玲40年代的裝束而論,那豈不是與舊社會更加格格不入了?

  即使是在新時代裡的換裝,她也只有滑稽的感覺,並未見得有什麼悲憤。

  她那時也能領到配給布,一段湖色土布、一段雪青洋紗,便給自己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裝單衫和一條褲子。她去弄堂口排隊登記戶口時,穿的就是這樣一套衣服:

  街邊人行道上擱著一張弄堂小學課室裡的黃漆小書桌。穿草黃制服的大漢傴僂著伏在桌上寫字,西北口音,似是老八路提幹。輪到我,他一抬頭見是個老鄉婦女,便道:「認識字嗎?」

  我笑著咕噥了一聲「認識」,心裡驚喜交集。不像個知識分子!(《對照記》)

  她的驚喜,是由於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可以轉換身份。

  年輕時奇裝炫人、出夠了風頭的她,不會在乎鶴立雞群的孤立,也不會在意在服裝上泯然眾人。對她心理上產生巨大衝擊的,恐怕還是50年代初發動的一場又一場群眾運動。

  有一個說法是,1950年7~8月間,也就是開完「文代會」後,在夏衍的安排下,張愛玲曾隨上海文藝代表團到蘇北農村參加土改工作。

  在殷允芃的《訪張愛玲女士》中記載道,張愛玲說,她在寫《秧歌》之前,在鄉下住了三四個月,當是指這件事。但時間又不大對頭,那時是在冬天,在鄉下獲得的印象,都用到《秧歌》裡去了。她說:「這也是我膽子小,寫的時候就擔心著,如果故事發展到了春天可要怎麼寫啊?」

  言之鑿鑿,不由人不信。

  如果參加土改是真實的,那麼這幾個月的生活,當是她和大眾距離最近的一段經歷,對她後來的人生軌跡影響應該甚大。

  但是,她的親友們都沒有提到這件事。柯靈更是在批評《秧歌》、《赤地之戀》時說,張愛玲「平生足跡未履農村,筆桿不是魔杖,怎麼能憑空變出東西來」。因此,張愛玲是否參加過土改,就成了一個謎。

  可以肯定的是,她對這場運動是關注的,也聽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傳聞,不能不令她有所疑慮。

  1951年9月,全國開始了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,在大學、文化及科研單位的知識分子中清算剝削階級思想殘餘,消除崇美恐美思想。各單位都搞人人過關。這個運動,也就是楊絳先生所寫的「洗澡」運動,一直延續到次年秋季方告結束。

  在此期間,文化界還掀起過聲勢浩大的批判電影《武訓傳》運動。因為電影是上海的電影公司拍的,連夏衍也難辭其咎,不得不向中央做了檢討。

  1951年底,「三反五反運動」又在全國發動,到1952年1月底,其中的「五反」反行賄、反偷稅漏稅、反盜騙國家財產、反偷工減料、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。運動開始觸及「民族資產階級」。

  自2月中旬起,因有的地方上政策掌握不好,運動方式簡單粗暴,導致一些挨整的工商業者不堪忍受而自殺。據過來人回憶,當時,上海的情況比較嚴重,自殺者約有1300人。

  更令人扼腕的是,1952年2月8日,我國著名實業家、現代化建設的先驅者盧作孚先生也在運動中蒙冤,在重慶憤而自殺,此事令高層大為震動。

  後經毛澤東嚴厲批評,基層「三反」、「五反」中的粗暴之風才被刹住,運動也於1952年6月逐漸收尾。

  聯翩而來的運動,無疑對張愛玲觸動甚大。

  她在什麼時候萌生的去意?

  不得而知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到1951年3月《十八春》連載結束,她還沒有明確的意向。

  那時張子靜去看她,曾問她有什麼打算。張愛玲對此默然良久,不作回答。

  張子靜回憶道:「她的眼睛望著我,又望望白色的牆壁。她的眼光不是漠然,而是深沉的。我覺得她似乎看向一個很遙遠的地方……」

  她是在猶豫。

  到1952年年初,情況已越來越明晰,她以前所做的「時代是倉促的,已經在破壞中,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」的預言,正在變作現實。經過權衡,她最終決定離開「還沒有離開就已經在想念了」的上海。

  當年7月,她走了,遠赴香港。

  她此行持有港大開的證明,去香港的理由是「繼續因戰事而中斷的學業」。臨行前,與姑姑約定,彼此不通信、不聯絡。

  張愛玲走前,姑姑還把珍藏多年的家族相冊交給愛玲帶走,以為這是最妥當的保管方式。——姑姑的先見之明令人驚歎。後來這些相片,大都出現在張愛玲的臨終之作《對照記》中,因而得以留存於世。

  在離滬之前,她開始構思小說《五四遺事》。因故事是以西湖為環境背景的,她想再去西湖體驗一下,於是,參加了中國旅行社的一個觀光團,到杭州去旅遊了一趟。

  湖光灩瀲,越山青秀,可是她卻有點神不守舍。

  旅行途中,觀光團在「樓外樓」吃了一餐飯。憑窗坐下來,近處是湖心亭,遠處是蘇堤。但這美景,卻沒給她留下什麼痕跡。

  在她的印象中,除了「油膩的桌子」,就是樓外樓的湯麵「澆頭確實好吃」,結果她把澆頭吃了,湯也喝掉了,面卻一口沒動。對座有個人不由得看了她一眼,她馬上慶倖大家互不認識,不然那人回去若打了小報告,恐怕還要擔個浪費的罪名。

  ——她不喜歡嚴酷,所以自知永遠不能成為「革命女性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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