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文集·附錄 > 愛恨傾城小團圓 | 上頁 下頁
五三


  從杭州返回,很快就開始辦手續。1950年代初,出境審查還不像後來那麼嚴,但也不很輕鬆。張愛玲回憶說,去派出所申請出境的時候,警察一聽說要去香港,立刻沉下來臉來,仿佛案情嚴重,就待調查定罪了。

  這令她惴惴不安,好在是有驚無險。

  張愛玲說:「幸而調查得不徹底,不知道我是個寫作為生的作家,不然也許沒這麼容易放行。一旦批准出境,那青年指警察。馬上和顏悅色起來,因為已經是外人了,地位僅次於國際友人……」

  其實,有些辦事員的做法只是習慣作風,未見得與政治有關。張愛玲的這個回憶,在揶揄中很顯然帶有強烈的傾向。

  申請獲得批准後,她只帶了簡單的行李,甚至連小說手稿都沒帶,乘火車先到廣州,又從廣州乘火車到深圳出境。

  在乘火車離滬時,檢查行李的是一個北方來的青年幹部,看樣子是剛從華中幹部訓練班出來的。當時大概是禁止黃金外流,他對張愛玲小時候戴過的一副包金小藤鐲發生了興趣,要看看到底是否真的包金,於是用小刀去刮。

  刮了半天,終於從厚厚的包金下面露出白色來,檢查人員看看張愛玲心痛的神色,便安慰似地道:「這位同志的臉相很誠實,她說是包金就是包金。」

  到深圳後,又有一番難忘的經歷。

  當時,羅湖橋頭的海關檢查站還很簡陋,只一個木制板房,附近什麼也沒有。

  過關的時候,她的護照使用的是一個筆名,檢查證件的民兵居然把她認了出來:「你就是寫小說的張愛玲?」

  張愛玲心裡一驚,生怕被扣住。

  不過,那民兵只笑笑,就放她過去了。

  那邊香港的檢查站也一樣地簡陋,香港警察把入境者們的證件收去查驗,拖了很長時間。張愛玲擠在一群等待出境的人當中,靠著柵欄邊,在大太陽底下暴曬。

  一個解放軍士兵在關口站崗,穿著皺巴巴的軍裝,一副樸實相,看樣子是從北方來的農村小夥兒。他看人們曬得可憐,便忍不住說:「這些人!大熱天把你們擱在這兒,不如到背陽處去站著吧。」

  他揮手示意人群可以到樹蔭下去,但是大家只是客氣、討好地笑笑,卻沒有一個人肯動地方。

  人們緊緊地貼著柵欄,生怕一離開隊伍就會過不了關。

  終於跨過了羅湖橋,踏上了香港的土地,張愛玲百感交集!

  在此後不久她寫的一篇小說《浮花浪蕊》中,有一段描寫,當是來自她親身的體驗:

  「橋堍有一群挑夫守候著。過了橋就是出境了,但是她那腳夫顯然還認為不夠安全,忽然撒腿飛奔起來,倒嚇了她一大跳,以為碰上了路劫,也只好跟著跑,緊追不捨。挑夫。是個小老頭子,竟一手提著兩隻箱子,一手攜著扁擔,狂奔穿過一大片野地,半禿的綠茵起伏,露出香港的幹紅土來,一直跑到小坡上兩棵大樹下,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腳,笑道:『好了!這不要緊了。』」

  真是繪聲繪色,刻骨銘心!

  ——她是給嚇跑的。

  她不願意被越來越多的「清規戒律」所約束。

  她也不想今後每件作品都要套上並不適合於她的「人民裝」。

  她是一個很純粹的作家,對於寫作題材上的山窮水盡十分恐懼。

  她不忍目睹「更大的破壞要來」……

  就這樣,她走了,除了姑姑以外,沒向任何人告別。

  當時張子靜已經回到上海,在浦東鄉下教書,一般很少回市區。8月份他回來了一趟,去卡爾登公寓找姐姐。

  姑姑開了門,一見是他,就說:「你姊姊已經走了。」隨後便把門關上。

  張子靜惘然若失,慢慢下了樓,忍不住哭了起來。

  柯靈對張愛玲的出走,也完全不知情。

  當時「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」剛剛成立,夏衍自兼所長,委任柯靈為他的副手。夏衍對柯靈說,要邀請張愛玲當編劇,但眼前還有人反對,只好稍待一時。

  1949年之後,「自由作家」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,到後來作家若沒有「單位」,那是連作品也很難發表的。夏衍已經替張愛玲想到了這一層。

  但柯靈還來不及把消息透露給張愛玲,就聽說張愛玲已去了香港。柯靈把消息告訴給夏衍,「夏衍一片惋惜之情,卻不置一詞」。

  後來,夏衍又托人帶信給張愛玲的姑姑,請張愛玲在香港可給《大公報》、《文匯報》寫一點稿子,姑姑答覆說「無從通知」,因而也就作罷。

  夏衍毫不掩飾對張愛玲的惜才之意,後來他調到文化部當了副部長,柯靈還曾在上海書店的書庫裡買了舊版的《傳奇》和《流言》,給他寄到北京去。想必是夏衍仍念念在心,總要把張愛玲的書放在手邊為好。

  這一年,張愛玲32歲,從此便離開故土,開始了無根的輾轉流離。

  她此去,是明智,還是不幸?

  正如張愛玲自己在《十八春》裡寫道:「政治決定一切。你不管政治,政治要找上你。」

  如果張愛玲留在大陸不走,結局可想而知。

  幾十年後,也有人曾說:如果張愛玲不走,經歷一番磨難的話,或許可以「給生命加強一點受過折磨的活力」。也有人說,她離開上海後,文字便黯然失色,所以她離開上海絕對是個錯誤。

  這些見解很獨特,但不免有些冷血的氣息!

  歷史不能假設,探究張愛玲不走會怎樣,似乎是無意義的,但我們不妨看一看蘇青後來的命運——

  1949年底,蘇青加入了婦女團體「婦女生產促進會」,算是嘗試進入新的生活,但一時卻找不到工作,無法養家糊口。

  這時有香港的熟人告之,香港《上海日報》想請當年走紅的老作家寫稿撐門面,於是她便寫了《市婦運會請建廁所》、《夏明盈的自殺》等32篇稿件寄去,可是非但沒有收到分文稿酬,反而因「諷刺新社會」的嫌疑而受到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告。

  這條路等於斷了。那些應得的稿費,她懷疑是被熟人侵吞,托已在香港的潘柳黛代為討要,也無結果,以致生活越發困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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