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文集·附錄 > 愛恨傾城小團圓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身為舞女的姐姐曼璐,為了籠絡住花心丈夫祝鴻才,不惜讓妹妹曼楨作為祝鴻才的獵物,並把曼楨幽禁起來,直到曼楨生下祝鴻才的孩子。

  這中間,沈世鈞找到曼璐詢問曼楨的下落,曼璐欺騙他說,曼楨已經嫁了人。世鈞萬念俱灰,不久,便遵父囑另娶了他人。而曼楨因為割捨不得孩子,在姐姐曼璐死後,竟然正式嫁給了祝鴻才。

  18年後,也就是解放之後,顧曼楨與沈世鈞偶然相遇,但兩人的命運早成殊途,已絕無複合的可能。沈世鈞回首往事,只能徒生感慨了。

  這個《十八春》,是很值得研究的一部小說,其中有三個因素非常值得注意。

  一是,這部小說的故事結構以及人物設置,完全是「抄襲」了美國作家馬寬德(John Marquand)的小說《普漢先生》(H.P.Pulham,Esquire)。

  二是,它是1949年以後張愛玲在新時代裡的第一次寫作,動筆前曾對小說的主題有過「與時俱進」的考慮。

  三是,這篇小說是張愛玲自成名以來,在上海市民中影響最大的一部作品。

  據臺灣女作家蘇友貞的文章《張愛玲怕誰?》載於2005年3月號《萬象》雜誌。指出,張愛玲本人曾經明明白白地承認,《十八春》就是根據《普漢先生》改寫的。

  馬寬德在美國並非經典作家,但在上世紀30年代也曾風光一時,獲得過普利策文學獎。《普漢先生》寫的是一個很複雜的「四角戀愛」故事,當時是一本暢銷書,後來被拍成電影,但反響平平。

  《十八春》不僅襲用了《普漢先生》的基本情節與人物,而且還借用了其中大量細節。《十八春》中令讀者饒有興味的「四角戀愛」關係,就是出自《普漢先生》。

  還有,《十八春》中的一些精彩對話,也是從《普漢先生》中移植而來,比如結尾最令人盪氣迴腸的那句「世鈞,我們回不去了」,就是來自《普漢先生》的原創。

  諸如此類,不勝枚舉。說《十八春》是「改寫」,一點也不錯。

  兩文的人物側重有所不同,《十八春》主要講的是曼楨的故事;而在《普漢先生》中,與曼楨相對應的「瑪文」,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。因此,當曼楨最後說出「世鈞,我們回不去了」時,其效果足以震撼讀者,而原著中瑪文說出同樣的話來,卻顯得稍嫌做作。

  還有一點最大的不同,就是男女主角分手的原因。在《普漢先生》那裡,分手是沒有什麼理由的,只因兩人的感情都淡了。而在《十八春》中,張愛玲則設計了一個典型的通俗劇情節——「曼楨被誘姦」,以此作為斬斷男女主角情緣的關節點。

  馬寬德那種美國式的「愛情慢死」,在今天大概很容易為讀者所接受,但在當時,決不可能引起中國讀者的興趣,因此,張愛玲在移植時才用了一個比較誇張的情節——用哥特式的密室陰謀,造成全篇的悲劇根源,好讓讀者讀了之後恨恨不已。

  惟其如此,才有很多評論家覺得,曼璐設圈套讓妹妹被祝鴻才誘姦這一情節,太過突兀。也有人認為,曼璐的這種瘋狂,已到了獰厲可怖的程度,遠超過曹七巧。

  張愛玲寫《十八春》時,馬寬德還在世,後來他們兩人在香港還曾有過一面之緣。按理說,《普漢先生》的故事情節是應受版權法保護的,可是兩人之間絕無這種糾葛。

  在中國古代,類似這樣對同代或前代人作品的改寫、借用與仿作,並不違背寫作道德。張愛玲深受古典文化浸淫,頭腦中對改寫並無不妥的概念。後世的研究者們,也無一人指責她這是「抄襲」。

  有學者還發現,張愛玲的《傾城之戀》構思也頗類毛姆的短篇小說《天作之合》,毛姆的那篇小說裡,同樣是一個淑女愛上了「惡棍」見劉鋒傑《想像張愛玲:關於張愛玲的閱讀研究》。。

  有意思的是,這個《十八春》改寫事例,與2003年郭敬明《夢裡花落知多少》抄襲莊羽《圈裡圈外》的案例,幾乎一模一樣。

  世事總有奇詭之處。馬寬德在美國早已過氣,在當代讀者中幾乎無人知曉,但他的《普漢先生》故事卻透過《十八春》,不知為多少中國讀者所熟知與喜愛,流傳正未有窮期!

  《十八春》是張愛玲在平實寫作風格上的一大成功,考慮到1949年後文藝語境的變化,張愛玲的這篇小說,放棄了以往對意象、比喻的苦心經營,也放棄了那種隨處可見的機智與辛辣,而用了一種很溫厚的敘事風格,娓娓道來。

  這種特色,最易走入平民大眾。至今也還有為數不少的一批張迷,在張愛玲的小說系列中,獨愛《十八春》。

  小說的結尾,有意安了一個光明的尾巴:曼楨和世鈞不期而遇,曼楨細述前因,解開了埋藏在世鈞心頭多年的一個謎。後來,兩人先後到東北參加建設,而曼楨最初的追慕者張慕瑾也適時出現,給了曼楨一個隱約可見的美滿結局。

  所有的苦難,都因新時代的到來而結束——這是當時比較流行的小說構思。

  這也是張愛玲為適應時代所做的一點功夫吧。

  《十八春》一經發表,立刻引起轟動,在上海出現了一大批「梁迷」。因為小說寫得很真實,所以大眾也很投入,天天追著報紙看,恨不能與小說中的人物同悲歡。

  其時,有個女讀者,恰好與曼楨有過相同的命運,看了《十八春》後悲不自勝,跑到報社打聽到張愛玲家的地址,跑上門來,倚門大哭。嚇得張愛玲不敢出來,只得由姑姑出面,好言好語將來人勸走。

  周作人於解放前夕獲釋,此時就住在上海,靠為報刊寫稿為生。他同樣也是天天讀這篇小說,曾兩次在話題中涉及《十八春》,可見小說在當時的影響之大。

  那時,《十八春》已連載到曼璐設下圈套,讓祝鴻才姦污了曼楨。讀者閱之,無不義憤填膺,為曼楨掬一捧同情之淚,但周作人卻說:「我看《十八春》對於曼楨卻不怎麼關情,因為我知道那是假的。」——他的確是老馬識途,居然能看出這一情節大大地不合邏輯。

  《十八春》的轟動效應,也引起了已任中共上海市委常委、宣傳部長的夏衍的注意,他專門找來龔之方,詢問「梁京」是何許人。龔之方對他透了底,夏公顯得相當高興,感歎道:「這是個值得重視的人才啊!」

  《十八春》的反響之熱烈,遠超出了龔之方等人的預想。時有署名「齊甘」的一篇文章就更為聳動,說他鄰居有位三十多歲的胖太太,經常向他借報紙看,就為了能讀到《十八春》。在看到第163天的報紙時,寫到祝鴻才強佔了曼楨,那女人竟跑來吼著說:「恨不得兩個耳刮子打到梁京臉上去!」

  《亦報》編輯部也不斷收到讀者來信,要求作者千萬不要太狠心,一定要讓曼楨「堅強地活下去」。害得桑弧不得不再發一篇短文,請讀者放心,說作者定會給曼楨一個好結局的。

  小說單行本出版後,報社為了造勢,還專門組織了一次座談會,請張愛玲在會上做了發言。

  從這個勢頭看,幾乎重現了40年代「滿城爭說」的盛況!

  ——張愛玲,終於完成了一次華麗轉身!

  她經過數年的潛心揣摩,從小說的主題到文風,都完成了轉型。同時,千夫所指的尷尬場面也已遠去,現在的情況是,只要是瞄準大眾寫作,報紙上可以登,書也可以出,讀者歡迎自不必說,文藝界的強勢人物也會給予支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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