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文集·附錄 > 愛恨傾城小團圓 | 上頁 下頁
四八


  此時張愛玲已去了美國,明信片是從美國寄出的。

  《戰難和亦不易》是胡蘭成最早的一部文集,收進了他在1939年為《南華日報》寫的社論,而《文明的傳統》則是他在武漢主持《大楚報》時寫的社論彙編,兩書的出版已有十多年之久。而胡蘭成自己最看重的《山河歲月》在日本出版。,張愛玲卻是根本不要看。

  胡蘭成此前已知,香港小報上說,有人曾問張愛玲對《山河歲月》的評價,張愛玲不置一詞。對張愛玲的學問及文筆,他一直認為自己不及。現在看到張愛玲居然鄭重其事地索書,喜出望外。

  逃亡日本的胡蘭成,改不了濫情的老毛病,在日本曾與他的房東太太一枝發生過一段曖昧戀情。後來,又與漢奸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結婚。這次他在給張愛玲的回信中,仍如情人間的老套,附上了一幀自己新近的照片。信中說:

  愛玲:

  《戰難和亦不易》與《文明的傳統》二書手邊沒有,惟《今生今世》大約於下月底可付印,出版後寄與你。《今生今世》是來日本後所寫。收到你的信已旬日,我把《山河歲月》與《赤地之戀》來比並著又看了一遍,所以回信遲了。

  胡蘭成自認識張愛玲後,就一直在暗中「較勁」,與張愛玲比文章的高下,但往往心虛。張愛玲到香港後,寫了小說《秧歌》和《赤地之戀》,他看後,不得不服。原以為《山河歲月》出來,自己寫得要比張愛玲好了,可是將這兩部小說對比著讀,仍覺得不可及。

  待到1959年9月,《今生今世》上卷在日本出版,胡蘭成想,此書總算可以超越張愛玲了,便急急地寄書去美國,又寫了信,「在信裡寫了夾七夾八的話去撩她」。

  胡蘭成僥倖逃脫了歷史懲罰,在日本乖張狂妄一如往昔,他這時對張愛玲態度的判斷,只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。

  張愛玲顯然厭惡他的這種不知好歹,沒有立即作答,過了許久,才回了一個短箋,叫胡蘭成還是把胡思亂想「打住」為好:

  蘭成:

 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,非常感謝。我不想寫信,請你原諒。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,所以冒失地向你借,如果使你誤會,我是真的覺得抱歉。《今生今世》下卷出版的時候,你若是不感到不快,請寄一本給我。我在這裡預先道謝,不另寫信了。

  愛玲十二月廿七

  寥寥數語,如同陌路。對胡蘭成為之得意的《今生今世》,仍是沒有評語。胡蘭成接到回信後,只能徒喚奈何!

  1960年9月,《今生今世》下卷出版,胡蘭成馬上給張愛玲寄去,但未獲任何回音。

  早在抗美援朝時期,胡蘭成就設法與臺灣的國民黨方面緩和了關係,曾受囑寫了一份關於「韓戰」的意見書轉呈蔣介石,頗受蔣的欣賞。

  1974年,經蔣介石同意,胡蘭成應臺灣「中國文化學院」之邀赴台,受聘為終身教授,登臺開講。

  同年5月,他的《山河歲月》由遠景出版社在臺灣出版,引起詩人余光中的憤怒,寫了一篇文章《山河歲月話漁樵》予以駁斥,從而引發臺灣文化界的「批胡」浪潮。到11月,臺灣警總在輿論壓力下,查禁了該書。胡蘭成在臺灣的教職,也不得不黯然收場,於次年返回日本。

  在此期間,他結識了臺灣作家朱西寧、朱天心、朱天文父女。從文化學院離職後,曾有半年時間暫住在朱家隔壁,埋頭寫《禪是一枝花》,同時也成了朱西寧兩個女兒的「精神導師」。

  朱西寧是臺灣的「首席張迷」,認識了胡蘭成後,對胡蘭成也推崇備至。他早年在南京讀書時,就是個鐵杆張迷,這時便起了念頭,要為張愛玲寫傳。他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給張愛玲,表示了寫傳的意思,同時也為胡蘭成曲意辯解,試圖令二人重修舊好。

  朱西寧的這一動作,使胡蘭成也有所心動,便將他新出的《華學、科學與哲學》一書立即寄去美國。但張愛玲在複朱西寧的信中,只是請朱不要寫她的傳記,對胡蘭成則一字不提,而後也再沒有與朱聯絡。至於胡蘭成寄去的書,連拆也沒拆開,就原封退回了。

  ——「最高的輕蔑是無言,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。」魯迅語。

  這就是胡、張之間數十年恩怨的大結局。

  對於張愛玲的「無言」,胡蘭成大約是深受刺激。他可能認為,張愛玲的輕蔑,是因為她在學識上仍壓了他一頭。

  於是,他越發刻苦讀書,與日本的數學家岡潔、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湯村秀樹、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頻繁交往,以增進自己的「品位」。

 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,他又有《禪是一枝花》、《中國文學史話》在臺灣「三三書坊」相繼出版。這個書坊,就是他的崇拜者、女作家朱天文開辦的。

  許是寫書寫得太辛苦了吧,1981年7月25日胡蘭成在東京,參加完一個活動回到家,晚上因天熱洗了個冷水澡,之後在燈下繼續寫作,突然心臟衰竭,倒了下去。

  塵埃至此全部落下——他再也無法和張愛玲繼續「較量」了。

  中年之後的張愛玲,只有兩次對友人提起過胡蘭成。一次是在給夏志清的信中,這已是在《今生今世》出版9年之後:

  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,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。不知從哪裡來的quote(引用)我姑姑的話,幸而她看不到,不然要氣死了。後來來過許多信,我要是回信勢必「出惡聲」。

  (1966年11月4日致夏志清信)

  1970年代某一年過年前後,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中再次提及:

  三十年不見,大家都老了——胡蘭成會把我說成他的妾之一,大概是報復,因為寫過許多信來我沒回信。

  按說在《今生今世》裡,提到姑姑張茂淵的地方只有4處,比如「與姑姑分房同居,二人錙銖必較」、「愛玲說祖父好,姑姑卻不喜」之類,似並無不敬之處。但張愛玲反應如此之激烈,怕意不是指此,而是想申明全書的不可靠。

  很多張迷也據此認為,《今生今世》是摻了許多水分的。而待到2009年2月《小團圓》出版,人們才大吃一驚:原來《今生今世》基本是紀實!

  ——作家的聲明,有時是靠不住的,連張愛玲也在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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