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文集·附錄 > 愛恨傾城小團圓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1931年夏,天分很不錯的張愛玲,從黃氏小學順利畢業,當年入讀上海聖馬利亞女校。

  這是個六年制的女子中學,是由美國聖公會辦的一所教會學校,在上海大有名氣。校址就在今中山公園以西,學生全部住校。

  從張愛玲就學的軌跡看,在母親的督導下,她正一步步地學習做一個歐式的現代淑女。再往前的發展,看樣子應該是直線形的。

  張愛玲進了黃氏小學後,仍沒放棄學鋼琴,在學校裡繼續學鋼琴課。進入聖馬利亞女校以後,除了在學校裡學琴外,又開始到一位白俄老太太家裡去學琴,每週末一次。

  這樣的日子,像是如歌的行板,大概要讓人有暈眩感。

  然而,幸福總是短暫的。這個家,似乎逃脫不了一種宿命。

  黃逸梵想不到,她興致勃勃地營建起的這個「幸福的家庭」,剛開始不久就臨近了尾聲。

  張廷重病癒出院後,立刻就反悔,重新操起了鴉片煙槍。但他又怕黃逸梵再跑掉,便不肯拿出生活費,而是要妻子貼錢。他的打算是,等把黃逸梵的錢榨幹了,她也就走不成了。

  父親的這種做法,給幼年張愛玲以極深的印象,後來成為了她小說中的情節素材,多次出現。在《金鎖記》、《傾城之戀》、《創世紀》、《小艾》等篇什中,都有男人企圖騙光女人錢財的故事。

  可是母親哪能忍得了這種小市儈的把戲,兩人經常大吵。那場面是駭人的——爭吵聲越來越大,偶爾還夾雜著母親的哭聲和不知是誰摔碎東西的聲音。

  在天津的時候,從來沒有這樣嚇人的場面,小煐的心裡,想必是害怕得很,她只能祈願風暴早點過去。

  父母終於協議離婚了。

  父母的離婚,主動一方是母親。而父親當初在母親回國時曾有兩個承諾:趕走姨太太、戒除鴉片。「戒除鴉片」一條,他現在做不到,自知理虧,當然也就無話可說。

  在辦理離婚手續時,母親請來一個英國籍的洋律師。父親繞室徘徊,猶豫不決,幾次拿起筆來要簽字,卻又反悔,說:「我們張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。」

  律師氣得險些要打他,見他那個樣子,就反過去問母親是否要改變心意。母親只說:「我的心已像一塊木頭!」

  聞聽此言,父親才悟到事情已不可挽回,只得在離婚書上簽了字。

  兩個孩子,歸父親撫養,但母親在協議裡堅持加上了一條:小煐以後的教育問題——亦即進什麼樣的學校,須先徵求她的意見。應該說,在這之前與之後,母親對張愛玲的關愛,一直都是於大處著眼的,並不體現在細小的地方。

  父母婚姻的破裂,張愛玲那時似乎很能理解,在日後提及此事時,倒是不無幽默:「雖然他們沒有徵求我的意見,我是表示贊成的,心裡自然也惆悵,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再維持下去了。」

  童話樣的家崩塌了。

  姑姑和父親一向也是意見不合的,因此也和母親一同搬走,租屋另住。她們住進法租界今延安路以南。的一座西式大廈,買了一部白色汽車,雇了一個白俄司機、一個法國廚師,過起了時尚生活。父親這邊,也搬到了另一處弄堂房子——康樂村10號。

  但所幸,按照父母的協議,張愛玲可以去看望母親。母親的居所,現在成了她迷惘中的惟一精神支點。

  對母親住的屋子,她甚至有些迷戀:「在她的公寓裡第一次見到生在地上的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,我非常高興,覺得安慰了。」

  在她的面前,是黑白分明的兩個世界……

  就在張愛玲在這兩極之間遊移時,又有大變化到來:母親又要去法國學繪畫了!這其實是張愛玲成長坦途的最後毀滅,但是當時,母女倆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。

  張愛玲住校,只有週末能回家,母親在臨別時去學校看了她。

  後來張愛玲描述過分別時刻的情景:

  她來看我,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,她也像是很高興,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,一點麻煩也沒有,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裡想:「下一代的人,心真狠呀!」一直等她出了校門,我在校園裡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,還是漠然,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,於是眼淚來了,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,哭給自己看。

  這一段回憶,信息的含量實在是太複雜了。

  母親固然是童年張愛玲生活中惟一的陽光,但是張愛玲對母親卻是另有期待,她實際上是希望,母親的愛能更細微、更世俗化一點。

  兩年前,母親剛從國外回來那一天,曾有一個細節:「母親回來的那一天我吵著要穿上我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,可是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說:『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?』」

  彼時,張愛玲一定是失望的——刻意的、小小的心思,卻一點沒引起母親的注意。

  母親也是時代的產物。她的心胸是闊大的,眼光望著的是遙不可及之處。她和上世紀的很多中國知識女性一樣,更多關注的是自我的實現,內心承載著一些很巨大的東西,而獨獨缺少了一點普普通通的母性。

  所以,這次分別時,女孩張愛玲,在情感上才有表和裡的如此不同。

  可以說,張愛玲日後孤僻性格的形成,與父母離異以及父女關係急劇惡化有關,同時也與母親黃逸梵在主觀和客觀上對孩子的「疏遠」有關。

  細算起來是驚心的:從2歲有稀微的記憶開始,兩年後母親就遠離;再過四年母親回來,母女倆相處還不到一年,家庭就解體了!

  童年母愛的這種缺失,對張愛玲的性格不可能毫無影響,她一生都對外界採取退縮、警戒和淡漠的態度,應源出於此。與此相應,她在25歲以前的作品,自然地也就表現出一種冷漠色彩。

  她在創作盛期階段的小說,一般都如此,缺少悲憫,僅是冷冷地在揭破人性的自私或人性的醜惡。直到後來的《十八春》,因是寫在婚戀幻滅的劇痛之後,才有了一些大悲憫的情懷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