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文集·附錄 > 愛恨傾城小團圓 | 上頁 下頁


  【3、童話似的家轟然崩塌】

  童年張愛玲在天津的伊甸園生活,到了8歲那年,戛然而止了。

  這個轉折,與父母的婚姻狀況有關;更深層的,則是與時代的潮流有關。

  母親黃逸梵是1924年撇下家去留洋的。走的時候,小煐才4歲,離別時母親的哀傷,她尚有清晰的記憶片斷:

  「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,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。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,她像是沒聽見,他們不敢開口了,把我推上前去,叫我說:『嬸嬸,時候不早了。』(我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,所以稱叔叔嬸嬸。)她不理我,只是哭。她睡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,綠色的小薄片,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波悲慟。」

  黃逸梵是中國第一代留學的女性。要掙脫枷鎖了,她為什麼要悲哀?

  小煐當然不會懂。

  其實,黃逸梵是在哀傷往日理想的幻滅。由長輩們決定的婚姻,就為了圖個門當戶對,便葬送了她花信年華里的幾乎全部憧憬。

  說起來,門當戶對並不完全錯,起碼兩人可以少一些文化背景衝突。但不幸,兩個19歲的年輕人在結合時,時代在轟隆隆地轉軌,他們各自選擇的方向太不一樣了。

  小煐的感受,也就到此為止。久之,「家裡沒有我母親這個人,也不感到任何缺陷,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裡了」。

  母親走後,父親在外面蓄養的一個妾,就堂而皇之搬進了家來。

  這位姨太太,小煐喚她做「姨奶奶」,早就被父親包養在外面的小公館裡。父親還曾經抱小煐去那裡玩過。那次出家門時,走到後門口,小煐忽然不願意去,拼命地扳住門,雙腳亂踢,父親氣得把她橫過來打幾下,她才終於肯了。

  可是到了那邊,小煐卻又很隨和地吃了許多糖,沒有再鬧——闖過江湖的「姨奶奶」,還是很會哄小孩子的。在這兒,小煐還注意到:小公館裡有紅木家具,雲母石心子的雕花圓桌上放著高腳銀碟子,那氣氛是古香古色的。

  姨太太的出身不大正,是張廷重在外尋花問柳時結識的妓女,綽號老八。在她搬進來之後,家裡開始公然舉辦叫「條子」召妓作陪。的宴會。

  那是小女孩所不能解的風塵場景:「家裡很熱鬧,時常有宴會,叫條子。我躲在簾子背後偷偷看,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張沙發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,打著前劉海,穿著一樣的玉色褲襖,雪白的偎倚著,像生在一起似的。」

  有人推測,黃逸梵的出洋,與這個女人的存在有直接關係。

  這位姨太太,不知為何不喜歡小煐的弟弟,也許因為弟弟是將來家產的繼承人吧。為了特別凸顯這個態度,她就反過來抬舉小煐,每天晚上帶小煐到「起士林」去看跳舞。

  坐在桌邊,小煐驚訝於「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」,然而她卻能把一整塊蛋糕全吃了。而後,在那微紅的黃昏裡漸漸打起盹,照例到後半夜三四點鐘,才由僕人背著回家。

  「起士林」是天津最早的西餐館,1900年,八國聯軍占了天津後,據說是由一個隨軍而來的德國廚師辦起來的。起士林裡如何會有人跳舞?不得而知。也許是助興的節目吧。

  姨太太還為小煐做了一套雪青絲絨的短襖和長裙,說:「看我待你多好!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,總是拿舊布料東拼西改,哪兒捨得用整幅的絲絨?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?」

  小煐自然滿心歡喜,毫不猶豫地答道:「喜歡你。」

  對這件事,成年之後的張愛玲仍感到「耿耿於心」,好像不該那樣見利忘義,而且那是她當時真實的想法,「並沒有說謊」。

  不過,姨太太畢竟是另一路人。她用了些心機,但終究也融不進這個家,反而給公館帶來了一股戾氣。據張愛玲回憶說:「姨奶奶住在樓下一間陰暗雜亂的大房裡,我難得進去,立在父親煙炕前背書。姨奶奶也識字,教她自己的一個侄兒讀『池中魚,游來遊去』,恣意打他,他的一張臉常常腫得眼睛都睜不開。」

  不僅如此,她連丈夫也敢打,用痰盂砸破了張廷重的頭。直鬧到張家的族裡有人不能容忍,出面施加壓力,要逼她離開。

  姨太太終於被趕走了。小煐坐在樓上的窗臺上,看見兩輛塌車方言,人力運貨車。從大門裡緩緩出來,裝著姨太太帶走的銀器家什。僕人們厭惡她,都說:「這下子好了!」

  這樣的一個女人,走得這樣平靜,大約是從張廷重那兒索要到了足夠的補償。

  除此之外,小煐8歲這一年,家裡還有一連串的變化。

  姨太太被攆走後,父親緊接著就把家從天津遷回了上海;出洋四年的母親和姑姑,也即將從英國歸來。

  張愛玲在晚年著作《對照記》裡,提到過這些事情,但她對父親當年的種種,早已經釋懷,所以並未寫出從天津搬回上海的真正原因。

  據張子靜晚年透露,搬家的緣故是——張廷重的飯碗不保了!

  鐵路局的英文秘書本是個閑差,又是在堂兄直接管轄的單位裡,就更是近水樓臺。張廷重於是經常不去上班。這本無問題,因為人家總要看大官的面子,但是他又吸鴉片、又嫖妓、又與姨太太打架,鬧得醜聞遠播,免不了要影響到堂兄的官聲。

  待到1927年1月,張志潭被免去交通部總長之職,張廷重也就失去了遮涼大樹,沒法兒再做下去了。

  丟了這平生惟一的一份「官差」,張廷重受的刺激不小,決心痛改前非。他寫信給妻子黃逸梵,答應戒鴉片、趕走姨太太,並保證今後不再納妾,央求她回國。

  黃逸梵同意了。她之所以願意回來,原因不是很清楚,從《小團圓》裡的線索推測,她在留學時已另有所愛,回國來可能是想找機會著手離婚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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