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文集·附錄 > 愛恨傾城小團圓 | 上頁 下頁


  這座洋房,是在英租界裡,32號路61號。房子是當年爺爺張佩綸結婚時自己購置的,也是非常寬敞。張廷重來到這裡,再無人可以干預他,就越發地放縱享樂起來。

  張愛玲的童年記憶,就從這奢華中開始。

  這是一段幸福的日子,人間的醜惡,還沒有進入她的感知。在張愛玲的回憶文章《私語》裡,對當年種種童趣,有極為細膩的描寫。讀來,猶如欣賞帶有擦痕的老電影片,舊而親切。

  那時的小煐,整天由成群的僕傭所簇擁,被抱來抱去,訪親問客。小小年紀,就開始熟悉大家族在節慶時親戚往來的禮數。

  然而,孩子的興味,是在她獨自窺見的天地。

  家中的院子裡,有個秋千架,是個其樂無窮的地方。小煐比弟弟勇敢,喜愛蕩秋千。有一個額頭上有疤的丫頭——小煐喚她做「疤丫丫」,一次蕩秋千,蕩到最高處,呼地翻了過去,這大概也讓小煐感到了驚喜。

  夏日的中午,是最可留戀的時光。小煐喜歡穿著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衫、紅褲子,坐在板凳上,喝完一碗淡綠色的、澀而微甜的「六一散」,就拿出謎語書、還有童話書,念出聲來。那種綠綠的六一散,是以滑石粉和甘草為原料的解暑湯劑。之所以綠,是因為裡面加了西瓜皮。

  天井的一角,有一塊青石砧,是小煐最早的啟蒙課堂。有一個瘦小清秀的男僕,常用毛筆蘸了水,在上面練習寫大字。他也常給小煐講《三國演義》,小煐喜歡他,沒緣由地給他起了個名字叫「毛物」。

  而「毛物」的妻,自然就叫做「毛物的娘子」,簡稱「毛娘」。毛娘也是聰明的,能講「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」的故事,非常可愛,但心計也頗深。

  一種世俗的情趣,也許從那時起,就浸入了張愛玲的靈魂。

  張愛玲的這篇《私語》,與魯迅先生的《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》,堪稱寫童年生活的雙璧,都有很強的帶入感。尤其是寫了一些稀奇物兒,寫了憨態而有趣的人,還有遠離塵囂的園子及童稚的惡作劇,這些距今幾十年前的淳厚趣味,如今已是永遠絕跡的了。

  小煐好奇的眼睛,也看到了家中很陳舊的習俗,像一些褪了色的畫面。

  「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母親床上去,是銅床,我爬在方格青錦被上,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……」母親醒來時總是心情不好,要和小煐玩好一會兒,才能高興起來。

  成年後的愛玲還記得:「我開始認識字塊,就是伏在床邊上,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後,可以吃兩塊綠豆糕。」

  等認了些字後,家裡給小煐和弟弟請了私塾先生,一天讀到晚。悠長的誦讀是難忘的——在傍晚的窗前搖擺著身子。讀到「太王事獯於」,卡殼背不下來了,直到忽起頑心,把它改為「太王嗜熏魚」,方才記住了。

  小煐還常由傭人帶去給堂伯父張人駿請安。記憶裡,孩童見老人的場景,也有蒼涼入骨的意味。

  這位白了鬍子的老一輩,在武昌起義爆發時,是兩江總督。曾依仗張勳之勢,準備頑抗到底,但終沒能守住南京,縋城而逃,躲進停泊在下關的日本兵艦,逃往上海。此時,正在天津當寓公,景況已相當貧寒。

  張愛玲幼時對他的印象,到成年後還歷歷在目:

  一個高大的老人家永遠坐在籐椅上,此外似乎沒有什麼家具陳設。

  我叫聲:「二大爺。」

  「你認了多少字了?」他總是問。再沒有第二句話。然後就是「背個詩給我聽」,「再背個」。還是我母親在家的時候教我的幾首唐詩,有些字不認識,就只背誦字音。他每次聽到「商女不知亡國恨,隔江猶唱後庭花」就流淚。(《對照記》)

  值得注意的是,幼年的張愛玲,對事物便有很獨特的感知。也許,這就是「天才」的潛質吧。

  儘管對童年的追憶,都是在她成名以後寫出來的,但是所描述的那種印象,卻一定是來自幼年的感知。

  諸如下面的這些對於「器物」、「顏色」和「吃」的印象——

  「松子糖裝在金耳的小花瓷罐裡,旁邊有黃紅的蟠桃式瓷缸,裡面是痱子粉。下午的陽光照到那磨白了的梳粧檯上。」

  「小時候常常夢見吃雲片糕,吃著吃著,薄薄的糕變成了紙,除了澀,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。一直喜歡吃牛奶的泡沫,喝牛奶的時候設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。」

  這種觀察事物的眼光,相當自我——唯其如此,人在感覺上才會細膩,且視角獨特。

  中國現代以來的作家,大多觀察力粗疏,這是比文字功夫低劣還要嚴重的缺陷。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中,那些「七寶樓臺」式的警句,常為「張迷」們推崇到極點。其實,那不單是文字的天才所致,在觀察力上的天賦,才是文字出彩的根本。

  封閉的童年,是快樂的,惟一的不快,似乎是來自弟弟。弟弟比她小一歲多,生得漂亮而文靜,而且很知道自己是最受寵的孩子。

  張愛玲說,對這個弟弟,「從小我們家裡誰都惋惜著,因為那樣的小嘴、大眼睛與長睫毛,生在男孩子的臉上,簡直是白糟蹋了。長輩就愛問他:『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·明天就還你。』然而他總是一口回絕了。有一次,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,他問道:『有我好看嗎·』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」。見《童言無忌》。

  但是,弟弟又很不爭氣,多病,因為「忌口」因病有些東西不能吃。又很饞。姐姐能吃的、能做的,他都望塵莫及。姐弟倆常有一些小小的不睦。弟弟妒忌姐姐畫的圖,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,或是塗上兩道黑杠子。

  張愛玲的回憶文章裡說,因為家中有男尊女卑的俗見,所以她很小就對弟弟產生了競爭心理。

  小煐和弟弟,各自有專門的女傭帶著。這些女傭多來自安徽,帶小煐的叫「何干」幹,是乾媽的意思,安徽方言。,而帶弟弟的叫「張幹」。何干因為帶的是女孩,自覺心虛,處處都讓著張幹,小煐卻偏要與張幹爭。張幹生了氣,就說:「你這個脾氣只好住獨家村!希望你嫁得遠遠的——弟弟也不要你回來。」

  張幹還從小煐拿筷子時手指的位置,來預言小煐的未來,如果抓得離下端近,就說:「筷子抓得近,嫁得遠。」小煐自然不可能懂這預言的真正含義,但隱約也知道這不是好命運,趕緊把手指移到筷子上端。但是張幹卻說:「抓得遠當然嫁得遠。」小煐被氣得說不出話來。

  後來張愛玲不無幽默地寫道:「張幹使我很早想到了男女平等的問題。」

  自然,這說法不必當真。與張幹的衝突,不過說明她從小就有的一種倔強,她那時一心想的是「銳意圖強,務必要勝過我弟弟」。

  性格決定命運,大抵如此。

  「住獨家村」、「嫁得遠遠的」——張幹想必也不會是認真講的,不過這些詛咒後來竟一語成讖!

  然而孩子畢竟是孩子,姐弟倆還是有一份情意在。在一起玩的時候,兩人幻想自己是「金家莊」上能征慣戰的兩員驍將,小煐使一口寶劍,弟弟使兩隻銅錘,趁著月光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。

  小煐有時也很喜愛弟弟: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。有時候我讓他編個故事:一個行路人被老虎追趕著,趕著,趕著,潑風似的跑,後頭嗚嗚趕著……沒等他說完,我已經笑倒了,在他腮上吻一下,把他當個小玩藝。」

  弟弟張子靜在晚年的回憶錄裡說:「她不必銳意圖強,就已經勝過我了。這不是男女性別的問題,而是她的天賦資質本來就比我優厚。」童年的張愛玲,對這一點似有認識,但又不十分自信。

  在她8歲以前的童年,是平和與親切的日子居多,以至張愛玲日後的回憶,對那時是充滿了留戀的。她說,天津的那個家,讓人喜歡,是「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」。

  天津,是令她難忘的。

  這個大都市,受「西風」的薰染一點不亞於上海,它給了張愛玲6年的溫暖童年,也給了她後來小說語言中偶或閃現的「北方話因素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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