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林語堂 > 風聲鶴唳 | 上頁 下頁 |
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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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們何不跟去?」玉梅問她。「也許他在外面等你呢。」 「讓他走!這個懦夫!」 樂隊奏起「聖路易藍調」,燈光放暗了,天花板上的大玻璃球一圈圈轉動,把各色光影投在擁擠的人群上。丹妮聽到麥克風瘋狂的吼聲。 怒氣加強了她的感覺,她看到屋裡別人看不見的景象。他們活在一個瘋人屋中,裡面盡是旋轉的怪人影——弱小的影子戴著面具,把空虛掩藏起來,在眩人的渦流中轉來轉去。音樂也在毀滅的狂喜中發出空虛的尖叫。屋子像麥克風管演奏家搖晃的雙腿,正在動搖倒塌。一切都像可惜的音樂,在她面前粉碎、搖撼、尖叫,男人的鬼臉和女人的白臂突然縮小了,正像我們晚上熬夜太久,看到眼前房間的情景——一個投在視網膜上的意象,還沒有透過大腦的分析,丹妮軟弱的雙眼也有這種感覺。大家都像沒有心肝的機器人,舞來舞去,只有她自己抱著一顆滴血的心。 一切都過去了,這種感覺使她產生奇怪的安詳感,仿佛暴風雨後平靜的海面。她就靜靜坐著,甚至沒想到她握著玉梅的手掌。一位男士把她當做等舞伴的女人,上前和她說話,她抬頭看他,只看到另一個怪異的人影。她瞪著他,他終於走開了。玉梅一直看著她,發現她喉嚨激動得哽咽了,現在才感覺她手掌恢復了溫度。 樂隊突然中止,一盞紫色聚光燈照在舞池上,五個漂亮的白俄女子走出來,身上幾乎一絲不掛。觀眾「啊」了一聲。玉梅站起來大叫說:「羞死人了!」但是她一直站著。五個舞女旋轉了幾圈,然後在平滑的地板上翻跟頭。她們站成一排,彎腰把手放在膝蓋上。最後一個女人張開大腿,把其他女子當做低欄,由她們身上跳過去,然後學別人彎在另一端。她們一個接一個跳——一堆移動、亂轉的白肢體、肉體在亮光下顯得很漂亮。最後一個高女在末端站好,臀部比別人翹得更高,觀眾都發出一陣狂吼。下一位舞女想跳過她的背部,結果摔在地板上,觀眾叫得聲更大了。 這不是丹妮第一次看到可恥的白肢展覽。她知道人體美,但是現在她看到人類赤裸裸的獸性,剛剛又深感到瘋人屋的印象,於是她看出其中的愚蠢、無恥和缺陷,就像她過去生活的愚蠢、無聊和缺陷一般,那種感官的生活她太熟悉了。 「羞死了,不過很漂亮。」玉梅驚歎說。 但是丹妮那一夜看到的幻影卻永世難忘,她感受到了人類的悲劇。要知道人類的本質,必須看看赤裸裸的人體,尤其以激勵身心的觀點來看看群體或大眾,丹妮現在就是如此。 「博雅有一天會不會和那個光屁股的外國女人睡覺?會的,他會的!」她自言自語。她看出博雅也是人,腿上長毛,是千千萬萬人類之一。 於是她找到了新的人生哲學。 「現在我們走吧。」她平靜的肅穆感使玉梅吃了一驚。 回到家,她拿出那塊和博雅寫下情誓的紅綢,用火柴點燃。 她帶著疲倦的笑容,看它燃燒,丟入鐵爐裡。玉梅看著,不明白她的用意。 她開始當著玉梅的面前脫衣服。她們開始獨住後,她第一次這麼做,玉梅嚇得要命,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。 「喏,玉梅,把這個燒掉。」她苦笑著拿出剛脫下的奶罩說。 「這也燒掉?」玉梅吃驚地說,然後她笑了,高高興興地把奶罩丟入鐵爐裡。 「其他的呢?」 「也燒掉。」 玉梅走向丹妮的皮箱,高興得像孩子似的。把她的奶罩一一丟入鐵爐裡,邊丟邊說:「該死!該死!」 「人體應該穿得莊重些。」丹妮自語說。玉梅沒聽見,她正望著熊熊的火焰出神。 丹妮突然覺得頭昏,喉嚨也就哽住了。地板脹了起來,她雙腿搖晃,一下子失去了平衡,倒在沙發邊的地毯上。 玉梅轉身,驚慌失措,走向她大叫說:「小姐,小姐!」她抬起她赤裸白皙又僵又暖又漂亮的身子,放在沙發上,慢慢在丹妮頭下墊一個枕頭,替她蓋上毛毯,跪在她身旁,一面哭泣一面聽她的呼吸。然後她扭了一塊冷毛巾,放在她前額上。她想給她喝一杯溫茶,但是她的嘴唇一動也不動,茶水全漏在頸部和毯子上。 丹妮躺了十分鐘左右,玉梅握住她的雙手,輕輕揉她的鬢角,最後她終於恢復了體溫。然後她的呼吸正常了,眼皮開始掀動。 「小姐。」玉梅叫道。 她睜開眼睛:「我在哪兒?」她問道。她看看房間四周,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。她移動雙手,才知道玉梅粗糙的手指正抓著她。 「我在這兒多久了?」 「一刻鐘左右。小姐,我嚇慌了。」 「給我一點喝的吧。」 玉梅站起身,端了一杯溫茶來。玉梅把杯子放在她唇邊,丹妮再度碰到粗粗的手指。她看出玉梅的眼睛紅紅的。 又有一些茶潑在她脖子上。玉梅拿了一塊毛巾,輕揩她的嘴巴和頸部。她掀開毯子,看見雪白的酥胸和紅豔的乳頭。玉梅臉紅了,丹妮突然發現自己沒穿衣服,也不禁滿面通紅。 「有沒有人看見我?」她問道。 「房間裡只有我,沒有別人,我沒看見是怎麼回事,只發現你躺在地板上。」 丹妮發抖了:「我做了一個噩夢。」 「什麼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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