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林語堂 > 風聲鶴唳 | 上頁 下頁
六一


  「沒什麼,把我的睡衣拿來。」

  「好的,你得上床躺一躺。」

  「身子應該穿得正經些。」玉梅幫她穿睡衣。她自言自語說。

  丹妮站起來,雙腿還搖搖晃晃的,於是她靠在玉梅身上。

  「你是一個好女孩,玉梅。」玉梅把她扶上床,她說。「我做了一個噩夢,我在一間充滿棉被的圓屋裡,棉被轉來轉去,一件塞一件,最後我都窒息了。全是毛茸茸的軟絲棉,幾百萬層,在我周圍轉呀轉的。我沒法呼吸,也沖不出去。後來棉被漸漸輕了,我往外逃,地球在我腳下移動,我跑啊跑啊,突然發現我沒穿衣服,很多男人都在追我。我迅速向前滾,簡直像溜冰,不像跑步,不久我滾到一個大水車上,身體粘住車輪,它一直轉動,我身體也向後滾,很多人看著我,有人笑,也有人欣賞我的肉體。但是我不在乎,輪子慢慢轉真舒暢。但是我對自己說:『我得落在地面上。』輪子停了,轉到另一個方向,我突然著地了,你猜我看到誰啦?老彭。他穿著僧衣,正盯著我,但是笑眯眯的。我為赤身露體而害臊,但是他拿一塊毯子包住我,我覺得又暖又舒服,我們一起上路,聽見水車在後面吱吱響。毯子很刺人,我鬆開,他對我說:『不行,蓋好。』我赤腳走路,路很難走,雙腳都流血了,我也一跛一跛的,我們到一座小山上,站在峰頭俯視山谷,他對我說:『看那邊,那就是孽輪!』我看到輪子轉動,中間有一個大大的『孽』字,還有很多女人綁在輪子上,跟著亂轉。我又看到穀裡有很多其他的輪子,都帶著女人轉個不停。『我剛才是不是也那樣轉法?』我問道。老彭說:『是的。』老彭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裸體,我覺得羞愧,連忙拉緊毯子。然後有一陣寒冷的山風吹來,我醒了,發現自己和你待在這個房間裡,這夢不是很奇怪嗎?該怎麼解釋呢?」

  「小姐,你剛才看到外國女人翻跟頭。該死!」

  她這才想起今晚的一切。

  「薄情郎!薄情郎!」她歎氣說。

  「別提他了,我說他不是君子。你燒掉的那塊有字的紅綢是什麼?」

  「那是我和博雅愛情的『鳳凰誓』。」她說到他的名字,聲音柔柔的。

  「你不恨他嗎?他居然這樣欺負你!」

  「是的……我恨他,我們去漢口找老彭。我要問他孽輪的事。」

  「我很高興你把『奶頭袋』也燒掉了。那種邪門的東西!」

  「我也很高興。」丹妮笑笑說。

  於是丹妮對她的身體失去了興趣。看到外國裸婦翻跟頭,使她的人生觀有了深刻的改變。後來她才透過老彭,看見了另一種人類裸體的大量景象——難民男女、小孩辛勞的臂腿,路邊餓死的婦人衰老、憔悴、僵硬的身子,少男少女屍身的四肢,幼童流血、跋涉的小腳,生前死後都美麗又可愛。但那是另一種美,兩種意象互相補足。她由俄國裸婦身上看到了人類的獸性,也在男人女人的粗手上,農家難民奔跑的腳跟膝肉和彎背上,以及傷者流血的四肢上看到了人體的高貴性——不管是生病是健康,卻很可愛,很珍貴。由嬰兒或少女那垂危的喘息,她終於知道生命氣息的價值。直到那時候她才重新愛上了人體,愛上了生命,因為生命的悲哀,好美呀。

  第二天她還在床上,電話鈴響了。

  「丹妮……蓮兒!」

  「喔,是你!」她說。

  「我必須解釋……昨天晚上……」

  「別解釋……」

  「不過你一定要……」

  她猝然掛斷電話。

  過了一會兒,電話又響了,她遲疑不決,不曉得該不該去接,最後還是接了。

  「蓮兒,你聽我解釋……有人監視我……」

  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?別解釋了。」

  「蓮兒,你在生氣……」

  「你玩你的吧。我曾經是你的姘婦,現在我不當姘婦了,不侍候你,也不侍候任何人。跟香雲去吧,她需要你……你不用怕看我。我馬上要走了。」

  她抬高聲音,然後把聽筒摔下去。沒放對地方,聽筒落在床櫃上,她還隱約聽到了博雅的聲音,尖銳得可笑。

  玉梅拿起聽筒大叫說:「你這只豬!」然後啐了一口放回去。「你用不著這個樣子。」丹妮說。

  「他是豬!他就是。」

  「好像你比我還氣嘛。」丹妮笑笑說。

  「小姐,你不該讓他欺負你。如果我是你,除非他答應娶我,絕不讓他靠近。」

  丹妮低頭沉思:「他也許會來——如果他真在意的話。」

  「他來了,我就對他吐口水。」玉梅說。

  丹妮情不自禁還希望他來。那天她在房裡等了很久,聽他的腳步聲,他的敲門聲,但是他沒有來。

  第二天傍晚,她帶玉梅乘船去香港,沒有留話給他。她們在港稍作停留,就乘火車到漢口,除了路上碰到兩次空襲,倒也沒有遭遇更大的艱險。

  【第十三章】

  一九三八年一月五日,丹妮和玉梅到達漢口。南京在十二月十三日淪陷,足足有七十五萬居民離開了那兒。另外有數百萬人離開海岸鄉村的家園,乘郵輪、帆船、汽車或步行沿河而上。這個內地都城的街上擠滿難民、士兵、童軍、護士、公務員和穿中山裝的政府人員。旅社、飯店和電影院老是客滿,饑餓的男女有些一看就知道是中等階層,日夜在街上流蕩,貧富都沒有差別。新年那天,有人看見一位上海來的摩登小姐站在碼頭上,向輪船上下來的旅客兜售她的毛大衣,好換幾塊錢買食物。疲憊的士兵不斷穿過本城。很多女員工走來走去,有些穿童軍服,有些穿長袍,有些在值班,有些在找尋南京來時失散的親友。長江的渡船總是坐滿了人,長江對岸的武昌也像漢口一樣擁擠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