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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【第五章】

  戰時一切都來得如此突然,以至於最精心安排的計劃往往也需要變更。前一天晚上,「遊擊隊之母」裘奶奶手下的人員突擊北平城牆外的一所監獄,放走五百名犯人。有些愛國志士包括一些東北大學的學生,被傀儡警察抓住了,於是裘奶奶安排了這次的援救。傍晚時分有十幾個人進入監獄,其中幾個扮做日本軍官,制服了獄中的守衛,拿到鑰匙。犯人獲得了自由,遊擊隊問他們願不願參加。全體異口同聲說要加入,還包括一些中國衛兵,他們跟首領回到山區,帶了幾十支手槍、一些自動步槍和彈藥。

  遊擊隊最近的行動都靠近北平市,人數也驟然增加。更重要的是,這讓日本人丟臉,使遊擊隊增加威望,使人有敵人並沒征服這座城市的印象。

  今天的炮火只是示威,而非真正的戰鬥。遊擊隊行蹤飄忽,無法有戰鬥。飛機是出去偵察,只是給山區鬥士留下一點印象罷了。他們在一座廟宇附近投下一顆炸彈,空中白轉一個鐘頭圈。就在無助的情況下,日本人察覺到必須採取某些行動,就加強搜索出城的平民,警察並挨戶搜查遊擊隊。

  第四天早上,四個中國警察來到博雅家,由一個日本小軍官領頭,還有一個滿洲通譯員。約十一點,馮舅公不在家,馮老太太嚇慌了,躲在自個兒房裡不敢出來。警察被領到博雅的庭院,要他填表格,寫下所有居民和僕人的名字、年齡、姓別、職位和商業關係。日本人似乎很困惑,就問他:

  「為什麼掛美國國旗?」

  「屋主是一個美國女士。」

  「她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唐娜芙小姐。」

  「她在哪裡?」

  「她在青島。」

  博雅奉命答覆有關她年齡和職業的問題,同時他把房屋租約拿給他們看,日本軍官皺皺眉頭,檢查了很久,直到博雅向他提起美國大使館。

  軍官是一個矮胖的傢伙,穿戴軍帽、軍服和高統靴,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欣賞屋內的古董、名畫和家具,顯然對庭院的規模和數目十分驚訝。他手插在褲袋裡,一直東張西望,人很機警,下巴向前伸,頭向上仰,仿佛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高了,他每走一步頭就動一下,習慣抬高步伐,儘量使自己高一點。高個的滿洲譯員隨著他,地方警察則在後面懶洋洋地走著。

  當他們來到羅娜庭院的時候,日本人仿佛找到了大樂園似的,測覽房間像觀光客一般,而不像一名正在值勤的軍官。院裡的人早就得到警告,羅娜、她丈夫和馮旦都坐在客廳裡。軍官大肆欣賞牆上的名畫和古董架。他用腳試試地毯的厚度,自顧笑著,又感覺到有人看他,就在軍官的尊嚴和藏不住的讚賞間力求保持平衡。然後他跨入羅娜的臥室,盯著她的香水瓶和紅拖鞋。回到客廳後,他在桌上拿起一根香煙,滿洲人連忙替他點火,他仍然意趣盎然地踩著厚地毯,自滿洲人手中接過火柴,眼睛眯成一條縫,香煙叼在嘴裡。

  他指指還沒核對的梅玲的名字。

  「還有一個崔梅玲。」滿洲人說。

  「她在裡面。」博雅指指對面的房間。

  梅玲躺在床上,扁桃腺正發炎發腫。日本軍官冒失地闖進去,看到一個美麗的少女坐在床上,倚著枕頭,就對身後的博雅說:

  「她怎麼啦?」

  梅玲小聲地說,她的嗓子不舒服。

  「她和你是什麼關係?」

  「沒有關係。」博雅回答說。

  「她在這做什麼?」

  「沒什麼。」

  不知道心裡有沒有什麼念頭,日本人擺出思考的姿態,牙縫間吱吱響,叫滿洲人再問下去。

  「一個人住在別人家裡,又不是親戚,怎麼又沒有什麼事情呢?」這是日本人想不通的地方。

  「她是我舅媽的客人。」博雅指指門口的羅娜說,羅娜對滿洲人點點頭證實,他正在記錄。這樣似乎還不夠。

  「她出生在哪裡?」

  梅玲現在真的嚇死了。博雅要她回答,她只好說:「上海。」

  「那她為什麼來這裡?」這是更想不通的奧秘。

  「她來拜訪朋友。」博雅有點不耐煩地說。

  「她以前讀什麼學校?」

  梅玲怯生生回答說:「我沒上過學校。」

  日本人搖搖頭,仿佛確定有些不對勁。這似乎是一次不必要的長審。

  「她父親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我沒有父親。」她說。

  「她母親叫什麼名字?」

  梅玲似乎不願意回答,滿洲人告訴她,這是例行公事。「東洋人問話,你一定要回答。說什麼都無所謂。」

  「最近十年你住在哪裡?」他又問道。

  「在上海和天津。」

  「你結婚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梅玲直率而略帶刻薄地說。

  翻譯員記下她的回話,日本軍官則盯著梅玲,用多事而困惑的表情打量她。她白白的手臂戴著翠玉的鐲子,正擱在軟棉被上,加上羞紅的面孔和烏黑的卷髮,構成一幅可愛的畫面。她的頭斜向一旁,用自衛、驚恐的眼神看著軍官,就像博雅書齋那一幅畫中的小鳥望著大蛇一樣——不是正望,而是用眼角偷窺,不是觀察他或接受一種印象,而是由眼中露出明顯的恨意、恐懼和迷惑。問完了話,軍官對滿洲人眨眼說:「她很漂亮。」然後轉向她,和善地用蹩腳的英語說:「你應該找日本醫生看病,日本醫生像德國醫生一樣好。」

  梅玲沉默不語,軍官又笑笑說:「你喜歡日本人吧?中國人和日本人應該做朋友。哈!」

  他發出日本人表示欣賞一個笑話時特有的尷尬、不自然、做作的笑聲,低頭擰了梅玲的面頰。梅玲縮頭尖叫,眼睛裡有厭惡的怒火。日本人挺了挺身子,恢復軍官的儀態,對滿洲人吼了一聲,就走出房間。

  搜查繼續在前院進行。馮老太太沒有出來,由博雅帶日本人檢查房間。走到一個十寸高的方形白玉壺前面,軍官停下來,那是這棟房子的前一位屋主——滿洲親王——的珍藏。他轉身問道:「乾隆?」博雅點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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