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林語堂 > 風聲鶴唳 | 上頁 下頁 |
二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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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才走完住宅的一半,就向西北彎,來到「漩水台」的地方,俯視紅欄木橋和對面的果園。搜查變成敷衍,日本軍官似乎有別的心事。 「走到那一邊要多久?」 「半個鐘頭。」 「我們掉回頭。」 不知道是滿洲人看出軍官的心事,還是軍官曾私下對他說了什麼,譯員走近博雅低聲說,他最好把軍官看中的白玉壺送給他,以爭取他的好感。於是博雅在「自省廳」傳話給傭人,到了門口,另一個傭人便交給他一個包裝精細的紙盒,博雅遞給翻譯員,後者對軍官說了幾句話,軍官笑笑,只「噢」了一聲。他對博雅伸出手,顯然充滿敬意地說:「屋子好大!」就走了。 馮舅公中午回家吃飯,聽到這件事,很不開心。大家都聚在他的院子裡,熱烈討論這一次的搜查。 「他們為什麼要搜我們的屋子?」 「一定是為了遊擊隊。」博雅說,「但願我送白玉壺沒送錯。」 「當然。」老人說,「但是我們根本不該讓他們看到我們的財寶。他們看到年輕婦女了嗎?」 「他們一定要對著名單看。」 「糟了,」老人說,「我原指望有那面美國國旗,可以不讓他們進來查看,現在他們看到了。他們能來一次,就能來第二次,他們搬不走屋子,但是晚上常有女人被綁去。竟有如此的時代!我們的古董也不安全了,露財誨盜。」他引古諺說,「我們必須把古董收好藏好。沒有這些麻煩,日子已經難過了。」 老人坐著抽水煙,看來憂心忡忡的,仿佛屋子已被人闖進來似的。 「一切都完了,」馮老爺說著歎了一口氣,「博雅,你祖父買了這座園子,我一直想好好管理它,但是外甥、甥女都走了,現在這兒變成了一個荒寂的地方,我要留下來。我這種年紀不想再搬,我們必須守住這個園子。姚家的神牌還在這兒,等戰爭過去,這裡將是還鄉者的中心……生意愈來愈差了,不過我要儘量撐下去。至於你們年輕人,我該考慮考慮。」他吹吹煙斗,把它放在大桌上。實質上他的身體似乎還很強壯。 博雅回到梅玲的房間,發現她臉色蒼白,又害怕。 「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。」她面帶激動地說,「我怕,博雅。沒有別的地方能讓我過夜嗎?」 「別傻了,」他說,「你以為他們會不惜麻煩,把你送到日本醫院?我們馬上就要走了呀。」 「多久?」 「再過五天,或者四天。」 「我們不能現在就走嗎?不然我先走?」 「單獨走?真不敢想像。你急什麼嘛?」 「但是他們知道我的名字了。」 「那又何妨呢?」 「博雅,你不知道,你不該告訴他們我的真名字。噢,博雅,今天晚上帶我到別的地方去。」 「你到底怕什麼?你以為他們今晚會綁架你嗎?他說日本醫院,只是開玩笑。」 梅玲沉默了一會才說:「我不喜歡他的眼神。他特別盤問我,我今晚上不能睡在這兒,我真的不能。我能否到你朋友家去?」 「到老彭家?」 「是的。我可以在那邊住上幾天,一直到你準備妥當。他是什麼樣的人?」 「噢,他是單身漢,一個人住。你用不著怕,他是道道地地的君子。不過你的身體能出門嗎?」 「噢,那不算什麼。」 「你的東西呢?」 「我一分鐘就可以弄好。」 「好吧!如果你堅持,就這麼辦。等到傍晚,我會帶你去老彭家。事實上,我很希望你認識他。」 受了好奇心的驅使,那天下午博雅就過來堅持要梅玲告訴他過去的生涯。 「我從哪裡說起呢?」 「從童年起,把一切都告訴我。」 「我們在路上有很多時間嘛。」 「但是現在告訴我吧,我會覺得和你親近些。」 於是梅玲和他單獨在一起,開始述說她的身世。她母親是鄰近上海產絲區湖州人。她離開丈夫後,就帶著四歲的梅玲去上海。她在閘北區一所學校教書,每月薪水五十元。母親帶她上學,後來她轉到一間男生中學去教書,只好把女兒留在家裡。因此梅玲很小就學會了理家,讓母親安心上課,等她中午回家,午餐就弄好了。母親對女兒期望很高,就在晚上教她。 梅玲是一個倔強的孩子,原先她跟母親上學,和其他小孩子一起讀書,大家都叫她「老師的孩子」。她常和同學熱烈爭吵,護衛母親的湖州口音。當時各地已規定老師要用國語上課,但是梅玲的母親和大多數的南方人一樣,總是改不了家鄉的口音,她老是漏掉「ㄣ」的尾音,所以「盤」字之類的聲音總是念不准。她老說「牌」,而自以為說了「盤」字。梅玲知道母親念錯了,因為她自己念「盤」字就一點困難都沒有,但是她總是堅持說她母親念的是「盤」字,她發出一種介於「牌」和「盤」之間的聲音,「ㄣ」音若隱若現,然後始終維護她的母親。但是在家裡她卻告訴母親念錯了,想教她發出正確的「盤」音。母親慈愛地說:「孩子,我的舌頭又僵又笨。我知道那個讀音,但是我讀不出來,我一輩子都是這麼說的。但我有什麼辦法呢?我得教書維生哪。」第二天母親聽到梅玲故意在班上念出含有「ㄣ」音的「牌」字,以維護母親,她很感動。 當梅玲逐漸長大,不再上學,晚上就在她們唯一的客、餐、臥兼用的房間裡書桌上,不僅埋頭做功課,有時還翻閱母親批改的學生筆記和作文。她觀看上面批改的部分,藉以從母親那兒學到超過學校學生的東西。她也自己查字典,尋找可疑音符的同音字。她看見母親改到好文章時,臉上不覺一亮,兩個人便一起欣賞其中的佳構。梅玲不久就有了豐富的文學知識,有一天她看到作文堆積在桌上,趁母親不在時用毛筆批改了一部分,打上分數,還在末尾學母親的字跡,加上批評的字眼。母親回家,意外地發現作文批好了,因女兒的大膽而震怒。後來她檢閱評語,不覺點頭微笑。梅玲寫得還不壞,只是不十分成熟而已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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