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燕市俠伶 | 上頁 下頁


  他自然心裡還在跳,覺更睡不著,然而也不敢再出屋。屋外閃電一下一下的照耀,雷聲也隱隱的響,下了一會兒雨,可就住了,不覺天就明了。

  昨夜,也不知道兒媳婦跟謝琴的結果如何,更不知伍降龍是什麼時候走的。吳三貴忍隱在心,是一句話也不再提,更顯出來垂頭喪氣。關上街門,不讓徒弟們練習,可也不放徒弟們走──現在更不敢叫謝琴走了!咳!真是想不到,他那樣聰明而又溫柔的孩子,怎麼就……咳!難說,難說!不敢想!不敢想,不敢想!

  謝琴倒還是跟往日一樣,只在那俊俏的小臉兒添上一層憂愁,而人卻更規矩了。吳三貴也不多看他,更不願意也像是不敢似的多跟他說一句話。這樣就過了一個上午。

  到了下午兩三點鐘時候,忽然吳鐵肚回來了,吳三貴這才放了心。同時,卻又見兒子吳鐵肚喜歡、興奮得了不得,散開懷還把他那淌著汗的大肚子,不住的用扇子搧著說:「爸爸!我給你攪來了個好生意,你快點預備著,明天就去走堂會。」

  吳三貴一聽有人要邀走堂會,這可以掙些錢呀?自然也很是喜歡。可是轉又一想,就把頭搖搖說:「算了吧!戲還唱什麼唱?在家裡忍著,都許要出漏子;要是再一去走堂會,那就許全都回不來啦!」

  吳鐵肚卻說:「這不是別人家裡邀,正是柳樹井輔侯爺輔大人家。」

  吳三貴一聽當時又吃了一驚,腿又有點發抖。吳鐵肚說:「不是因為劫皇綱的賊人,清夜到他宅裡去栽了贓嗎?那個賊可也真笨,他卻不想,那就能夠叫皇上辦輔大人的罪嗎?那真是錯打算盤啦!皇上知道了,反倒想起輔大人早先立下的那些功勞;不但沒降罪,反倒把輔大人給大大誇獎了一場,賞了皇上御筆寫的一幅匾。哈!這麼一來,可把輔大人那老頭兒樂瘋啦!全家更是歡天喜地。恰巧下月初十,就是他老人家的七十整壽。明天也是初十,早辦一個月;慶祝皇恩,外帶著慶壽,所以要大辦一場。明天是唱對台大戲。」

  吳三貴聽到這裡,就忍不住探著頭問說:「邀的都是那家戲班?」吳鐵肚說:「邀的有昇平班……」吳三貴一聽,就不由得心裡發生妒嫉,因為昇平班是現在最大的一個戲班,班裡人才濟濟,尤其他們那個唱小旦的楊錦官,紅得簡直都有點透著紫啦!

  吳鐵肚又說:「還有就是咱們這個戲班。這生意不是我給拉的,是輔大人親自發下的話,傳給了江苞。江苞就叫癩子盧大到鏢店去找我,吩咐咱們明天務必全都去,得好好兒唱。要多少錢給多少錢,另外還有賞錢。」

  吳三貴一聽,樂得實在有點閉不上嘴,心裡卻又發愁,暗想:昨兒跟著飛鈎伍降龍一塊來的,就有江苞;他府裡本來就出了大案,大案的賊,據說又跟戲班有連帶。現在可又要叫到他的宅裡去唱戲,萬一要唱出禍來,可怎麼好?……

  他正在猶豫不決,他兒子吳鐵肚又說:「這件生意應也得應,不應也得應;湊不齊人,也得向外拉去。反正明天得給人家去唱,人家這是賞臉!癩子盧大還指出咱們這兒有個小娘們似的徒弟,大概就是琴官,叫他明天一定得去登台。爸爸可得囑咐他,唱不好,就要他的命!」

  吳三貴更疑慮起來了,昨夜的事他不能說,但是明天是謝琴的福呢?還是謝琴的禍呢?他是福是禍倒不要緊,可千萬別把我也拉上啊!……發愁了半天,他的兒子吳鐵肚都看不過了,說:「爸爸!你倒是怎麼樣啊?快預備呀!明天都給人家預備什麼戲呀?」

  吳三貴點頭說:「好!好!這就預備著,明天的戲自然得唱些吉祥戲啊!……」

  吳鐵肚說:「淨唱些吉祥戲,也沒有什麼大聽頭兒!反正人家大人邀咱們唱,是瞧得起咱們。憑咱們這破班,也要跟昇平班對台,本來就是不夠,角兒、行頭,無論那一樣也比不上人家。可是您得囑咐他們唱,也不用怎麼露臉,因為那是做夢。咱們這幾個破角兒尤其是琴官,他上了台能唱出來就是好的,只要不現眼就行。要是唱砸啦,不但您這戲飯一輩子別想吃啦!連我吳鐵肚也得跟著丟臉。一定得叫人說:你還保鏢呢!你們家的那個戲班都是湊合事,保鏢還會保得好?」

  吳三貴一聽,又默然了半天,更顯得發愁。自覺著自己這戲班,瞎唱戲可以;要跟昇平班打對台,是實在得招人見笑。謝琴又是剛學,如何能跟人家那個大名鼎鼎的楊錦官比!不過……他又想:是得給兒子鐵肚做一做臉。人家邀我,大概還是衝著兒子的面子;何況,錢也一定不少哇!有一個多月沒開張啦!現在有這麼好的買賣上門,為什麼不打起高興來去唱一天?先掙到銀子是真的。有禍叫謝琴官去頂,反正他也不是我的兒子。

  因此,吳三貴就又打起來精神,一聲喊:「你們都來呀!……」喊了兩聲,才把七頭、趙華五、秦華奎全都叫來。原來這幾個孩子這兩天都沒有學戲,卻整天蹲在院裡的牆根下擲骰子。一叫來,他們還都彼此擠鼻弄眼的。謝琴正在廚房幫著師嫂擇韭菜,聽了呼喚,也趕緊跑來了。吳三貴就說:「我本來想把班子散了,可是買賣又來啦!明天柳樹井輔大人家裡邀堂會,人家還邀了昇平班,你們知道麼?……」

  他把兩隻眼睛一瞪,接著說:「要跟咱們唱對台!生意倒是一件好生意,昇平班我也不怕。我才來到北京的時候,那時候他們那個班子還提不起來呢!我教的戲,敢保說規矩,不像他們淨要個楊錦官唱粉戲掙錢。咱們明天,倒要跟他們打個對仗。唱好了是咱們的榮耀,以後我們還都許發財呢!你們也都用不著去改行啦!可要是唱不好,洩了氣,那可就算真吹啦!我把你們都趕走,我把大門一關,誰應該餓死那可就憑命了!」

  吳鐵肚也說:「明天你們都得打起精神來好好給人家唱呀!唱壞了,回來我就拿下來你們的腦袋!」幾個徒弟一聽了這些話,知道又唱戲了,當時就全都高興,七頭喜歡的更厲害。

  吳三貴當時就打發他跟趙華五,趕緊分頭去找那已出了師的:于貴官、趙貴長、秦貴如;還有沒出師,因為在這裡養活不起,不唱戲的時候就在外做小買賣的徐華祿、柳華保等幾個人。「文場」拉胡琴的、「武場」打鼓的、打鑼的,連「龍套」、揀場的,都是由秦華奎跑去通知。這裡只留下謝琴一人,吳三貴就很和善的問他說:「明天你能登台麼?你頭一回就遇見這麼大的堂會,你敢登台麼?」

  謝琴只是點點頭,旁邊站的吳鐵肚厲聲說:「你既點了頭,明天要是別人都唱得好,只有你洩氣,那可不行!我可饒不了你!」

  吳三貴向兒子擺擺手,吳鐵肚依然瞪著兩隻兇眼睛說:「還有一件事,我得囑咐你,到了人家府裡,你可得規矩,台上說什麼話,都得按著戲詞。別瞎添、討俏!下了場就好好在後台待著,別滿處亂轉。因為人家侯爺府裡有好幾位少奶奶、小姐,還有姨太太呢!你只要是拿眼睛瞧一瞧人家娘兒們,那你可就小心著點!人家就是不當時挖下你的眼睛,回來我也得剝你的皮!」

  吳三貴又擺手說:「你也不用再說啦!這孩子他自己也明白。反正他來到這兒這些日,我待他也不錯,他絕不能安心害我。明天他要給我丟了臉,拆了班子,砸了飯盌,都不要緊;只別給我惹出漏子來,就得了!」

  當時大家很忙,七頭、趙華五、秦華奎他們給找的那些人,先後全都來了。派戲、分配角色、收拾行頭、預備演唱,真忙到半夜裡十二點多鐘才散。有的走了,有的回到屋裡就倒頭睡去。夜內,倒好像沒再有什麼驚人的事情發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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