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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六章 壽堂鷹虎也凌人

  次日一清早,來了很多的人──像于貴官、趙貴長、秦貴如,都跟謝琴、七頭在一起「喊嗓子」,又都請拉胡琴的把琴操起來,他們一個一個的又「吊嗓子」。這個院裡,從來也沒這麼熱鬧,雖然他們也常出「堂會」,在王府裡都演過,可是大家也不像今日這樣的緊張。

  今日,是因為到輔大人家裡去出「堂會」。是唱戲的都知道,那位輔大人懂得戲。與昇平班楊錦官齊名的,五福班的小旦張銀官、架子花費傑官,去年在他的宅裡出「堂會」。輔大人一聽唱得好,當時賞了每人五十兩銀子,還囑咐老板說:「這是我賞給他們自己花的。可不許你們在裡頭剝皮!」

  所以,今天大家都想也能得到輔大人的賞識;倘若唱的好,得了賞,不但有了銀子,可算是發了一筆財,還立時就身價十倍。其次便是今天跟昇平班唱對台;「同行是冤家」,都斜著眼睛瞧,用鼻子哼。往常一點也瞧不起,現在居然他們瞧不起的人要跟他們唱對台了。這也許是輔大人故意抬舉咱們,壓下他們;所以大家真得「使使勁兒」。不必師父囑咐!也得好好的唱這一天。

  吳三貴既是高興,可又懸著心,他也見過世面,輔大人的宅裡縱使炫赫,可是難道還真能夠蓋得過王府?不見得!輔大人就是懂得戲,可是如果唱錯了,他至多也不過笑笑,未必屑於跟唱戲的為難。昇平班雖然今天與他們唱對台,可是吳三貴自己知道,就連行頭也比人家不上!他倒沒想去賭氣,就是他覺得這一次輔大人忽然召他們去唱,彷彿有點可疑,另有作用。尤其是指明了叫琴官今天非得去登台,這別又是伍降龍的主意吧?葫蘆裡的是什麼藥呢?琴官就是不好吧,跟他師嫂的事也是可氣,不過也沒有得罪過他們呀?他們為什麼單單注意上了琴官?

  吳三貴用眼去瞧謝琴官,這孩子倒很可憐的,他一點也不知道,還很高興的跟人在一起預習戲劇。拉胡琴的褚老九,是一隻眼,給許多的名角都托過腔兒;然而他如今聽謝琴一唱,立刻就贊不絕口,說:「我簡直沒見過有這麼充實的本錢(嗓子)的!」又把戲衣拿出來給他試一試,雖然長短不太合適,可是穿在他那苗條的身體上,就那麼嫵媚動人。他的腳更小,不踩蹻都不顯腳大,踩起蹻來更是靈活。他的身子真是熟練啦!

  吳三貴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又這麼大的本事,才教了不多日子就把個徒弟教得這麼好。這徒弟實在是叫人可愛、又可惜而又可疼。疼是心疼,怕只怕今天他或者一唱,輔大人就許抓碴;不是吩咐猛霸王江苞把他拉下台打個半死,就是叫飛鈎伍降龍掏鎖鍊把他帶走,那多麼叫人心疼呀!

  謝琴還沒有一件平常穿的像樣兒的衣服。吳三貴這班戲為走堂會,倒是每個徒弟都給預備著一條竹布褂;平時不准穿,到出堂會的時候都穿上,為的是整齊。可就是還沒給謝琴做,但他沒有一件乾淨一點的衣裳也不行呢!所以昨天吳三貴就從箱子找出他老婆的一件淡青色的春羅褂子,大概是他老婆兒年輕的時候穿的,交給兒媳婦給改。紀湘娥針線不離手,大概費了多半夜的功夫,才按照著謝琴的身材改做了一件大褂;現在已經改好了。叫他穿上看看,倒還合身,可是彷彿有點「不男不女」似的。七頭他們看見了,全都暗笑。吳三貴把他端詳的一看,倒覺著他益為娉婷,真像個小媳婦。這樣進了輔宅,輔大人見了不得更生氣麼?他又不禁有些猶豫起來。謝琴倒彷彿很愛他的這件新衣裳似的。

  臨時瞎湊,若是細講究,時間也趕不及。現在就已經有上午八點多了,吳三貴就先叫人把戲箱、圓籠〔注:戲班專盛盔頭的木桶〕等等的東西送了去。還打算叫兒子跟著去,可是他的兒子吳鐵肚,現在才不管這些事兒啦!竟自打扮得闊大爺似的,一個人走了!

  吳三貴也沒有辦法,他又叫「文場」上的一些琴師、鼓手們也都去。然後他就換上了他的一件「官紗」大褂,也拿上一柄黑紙面子灑金的摺扇,一面又囑咐眾徒弟們:「到了人家宅裡,有酒席也不准隨便的吃,甜菜、酒跟太涼太熱的東西都不准用。頂要緊的就是到了那兒,都要在後台好好的待著。別滿處亂轉,也不准看人家的少奶奶跟小姐;連人家的丫嬛也不許瞧一眼。你們要是惹出漏子來,我可也護不了你們。別看咱們今天走堂會的這地方不是王府,其實輔大人的宅中規矩,比王府還更嚴,再說……」小聲一點:「他們宅裡的人向來是兇的出名,你們都知道吧?可千萬都要好好的,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。好歹把今天對付過去,也就完了!」

  說這些話時,他特別的用眼瞧謝琴,可是這些人裡唯有謝琴最為規矩,低著頭,大姑娘似的,一聲兒也不言語。並且別的人都穿的是一律的淡藍色的竹布,惟有他穿的是淡青春羅的旗袍,這顯著很特別。但吳三貴心裡想著:特別一點也好,叫人知道他就是謝琴;有人捉他的時候也好捉,省得連累了我別的徒弟,別連累著我!

  當下他就帶著他的這幾個徒弟走了。臨出門的時候,還回過頭來囑咐兒媳婦,說:「你可把門關好了!我們也許半夜裡才回來啦!無論是誰來叫門,你可也別給開!」

  紀湘娥輕聲兒答應著,關心似的,看著謝琴的背影;謝琴也回首看了看,臉色上也顯出來一種悲慘,可是一閃就過去了。他掉過頭去,跟在最後邊走著。

  走了不算太遠,就望見了「柳樹井」那一片密密的柳樹;尤其輔大人的宅子門前,那八顆大柳樹簡直高得連上了雲彩。那柳樹的姿態不同,有伸著腰的、有彎著腰的;就好像唱戲的,在台上做出不同的架式。而這架式,還都很兇猛似的;那橫枝、斜幹,都像是伸著巨臂要來捉人。

  吳三貴領著頭,越往前走,他的腿又有點發抖。來到臨近,見綠呢的八抬大轎已經來了好幾頂。簇新的大鞍馬車擺了一大排,駿馬在石樁子上也拴了不少;還有小廝們牽著騾馬來回的走著。

  那威風顯炫的高懸著許多塊大匾額的廣亮大門前,僕人不斷的出入;還有四名腰配著鋼刀的官人把著門。吳三貴更覺著腿軟了,來到高台階,仰著向上說:「我們……我們是貴,貴華班的……」

  他說出這話,把門的官人就像是沒有聽見,不理他。

  但是忽見癩子盧大從裡邊出來,見了他們就笑著說:「你們來啦?好好好進來吧!那個謝琴官來了沒有?」看了看謝琴就更笑著說:「好好,你們全都來啦!快進來吧!客人都來了不少啦!昇平班的人也都來啦!待一會兒就開台,我還怕你們來晚了,那可真叫我坐蠟。」

  說著,就帶吳三貴跟謝琴等人往裡走。三貴一看,癩子盧大腦袋上戴了一頂青紗的小帽頭,把他頭上的癩掩藏起來了。臉也洗得很乾淨,穿的是一件很新的青洋綢大褂。這傢伙真能夠鑽,他不會什麼武藝,可也保過鏢。他家無恆產,身無薄技,但也居然混得不錯了。現在竟混到這侯門巨宅,像個「清客」似的,裡裡外外、上上下下,他都很熟。吳三貴不敢得罪他,更十分的恭維著他,就順著穿廊、遊廊,進了兩三層寬大而奢華的庭院。

  盧大就帶著他先看了看戲台。原來今天這裡不僅僅是唱對台戲,一共是三個戲班呢!除了他們的貴華班,那個昇平班,還有本屋裡養的戲班,卻完全是小姑娘們演唱;人數不多,而且只會唱崑曲,是在後花園裡原築就的那台上演唱。大概是專為女賓們聽的,現在也還沒開鑼。

  在東跨院──這個跨院可也不小,有大客廳。平時大概是輔大人在此召集大臣名宦,商量重要事宜的所在──臨時搭了一個台,是由昇平班在這裡演。昇平班的腮下有一撮毛的史老板,對吳三貴說:「你們可得讓著我們點呀!我們這兒可沒有你們那麼多的硬棒角兒。」

  吳三貴聽他這話,知道是帶著譏諷的意味,心裡有點不高興。要過他們排好的戲單子一看,見最重要的戲目有「長坂坡」、「御碑亭」、「金榜樂」、「大團圓」。楊錦官的是三齣戲,「御碑亭」不算,還有「春香鬧學」和「貴妃醉酒」,這真是「崑亂不擋」了。

  吳三貴看了,更不由得著急,因為,他們的琴官那裡會這些戲呀?大半是非「砸」不可。跟著癩子盧大到了給自己搭台的那個院子一看,他更覺著是受了侮辱似的。原來他們今天唱戲的這個院落,寬大倒是寬大,可是地下有馬糞還沒有掃淨呢!可是已經有不少人在這兒催著開台了。

  這些人裡幾乎沒有一個穿著像樣兒的。都是一些跟著主人來的二爺、小廝,還有本屋裡的一些護院的、打更的;再有就是他們的老婆、閨女、小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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