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八八


  鐵芳就向裡邊探頭看了看,並叫著:「大勇!安大勇在這裡了沒有?」他連城了幾聲,裡面的各種聲音就漸漸全息止了。鐵芳看這裡面簡直就沒有一個穿長衣裡的,沒有一個臉上有和氣的樣子的。

  掌櫃的是個黑大個子,連鬢鬍子,好像是「鐵拐李」,不知他的腳有無毛病。他的櫃上放著一隻比門前懸的那個更大的葫蘆,這只葫蘆真跟吳元猛的那個鐵錘差不多。

  鐵芳就看出這傢伙絕不是個好人,他遂也就毫不客氣地問說:「喂,掌櫃的,我有個朋友姓安的,剛才到這裡來喝酒,你們沒看見他嗎?」

  掌櫃的卻凝瞪著一雙惡眼,向門外看著他,卻一句話也不回答。裡面有人就說:「甚麼鵪鶉?這裡連只麻雀也沒有!」

  更有個人竟罵起來,說:「在這裡指名點姓的找人,這裡媽的一天不知有多少人飲酒,就是涼州府的吳元猛,祁連山的黑山熊,跟媽的新疆的甚麼玉嬌龍,在這裡也沒個人認識。」還有幾個齊喊說:「喂!把門關上,不要只往屋裡刮雪灌風,小子!你到底是走!還是想進來!」

  鐵芳也發起怒來,擺動著刀,說:「你們也不要罵人!說開了吧!我跟那姓安的朋友是西邊來的,聽說有本地的惡霸判官解七派了人設下了羅網,要陷害我們。所以找那姓安的朋友,出來喝酒,半天也沒回去,我才來找他。今天店裡的諸位,不是本地的朋友,就是過路的好漢,你們若是知道安大勇的下落,就請告訴我,我是回身就走,絕不相擾;否則,若是判官解七派來的人,那就請出來,雪地裡也正好交手。我這裡有刀,有劍,也有拳頭,哪樣我都奉陪!」

  他這話說了出來,裡面一個再說話的人也沒有了。那胖掌櫃卻撇著嘴笑了笑,發出一種異鄉的口音,很難聽得懂,他就說:「裡邊倒是醉了一個,你去看看,是你的朋友不是?」

  鐵芳就問說:「在哪裡了?」他的手中雖仍未放下鞭繩,但他已邁腿走了進來,許多喝酒的人也齊都扭身往裡邊看去。那掌櫃伸著長著毛的粗大手指向裡面指著,屋裡的極深之處,好像還有一間櫃房,不然就是「雅座」,可是黑忽忽地究竟那裡是否另有門簾隔扇遮著擋著,從外面也看不大清。

  鐵芳更加謹慎了,他絕不貿然就往裡去走,手中的刀也絕不放下,他故意從容一笑,說:「朋友們!請幫點忙!我現在手裡拿著鞭繩,若是一撒手,馬也就跑了,這匹馬是新疆春大王爺騎過的,它一跑就能夠撞傷了人,無人追得上。勞你們的駕!哪位若能把裡邊喝醉了的人攙出來,讓我看看,你們的酒錢就由我來付。」

  他這樣地說著,卻沒個人應聲。那掌櫃沉著那張鬢如戟的怪臉,說:「沒人去給你攙那醉漢,你若不自己進裡邊去看,那就算了,快把門關上!」

  他又大聲喝斥著那在旁邊看鐵芳都發了果的小夥計,說:「快給人送菜去!小心把壺拿穩了!」

  他揚起他的大掌,向小夥計作著打的姿勢,卻不再理鐵芳。裡面的人,有人站起付了酒錢,要往外走;有的卻欠起身來,向門外看那匹「春大王爺」騎過的馬。

  鐵芳又向裡高叫了一聲:「大勇!」裡而依然無人應聲,鐵芳就向那掌櫃瞪了一眼,心說:事到如今,我也只好耍一耍無賴了,反正這裡的人都已曉得我是韓鐵芳了,他們眼中的韓鐵芳大概也不是甚麼易惹的人。遂就一面把鞭繩拉進來向櫃上那大鐵葫蘆一繞,馬就將門口堵住了。

  他並把寶劍也抽出來,向眾人說:「諸位自管喝酒,我進裡去看一個人,絕與諸位不相干,絕驚嚇不著諸位!」又以劍敲著櫃上的那只鐵葫蘆,「當當」地響,他向那掌櫃的說:「我若進去尋不著我的朋友該當怎樣?」

  掌櫃的用眼斜視著,向他撇嘴,說:「我怎能知道那醉漢是你的朋友不是?你又沒有先把他拉了來,給我引見過!你看便進去看,不看就快些滾,鳳翔府是個大地方,這鐵葫蘆居也是有字型大小的買賣,你來這裡想欺負誰也不行!」

  鐵芳就說:「好!你替我看著馬,我進去看著,如若找著我的那個朋友,我一定要謝你!」

  那掌櫃「吧」地將酒壺向櫃上一摔,也不知罵了一句甚麼。鐵芳此時也顧不得惹氣,便仍然一手持刀,一手提劍,直往裡邊走去。那些座客多一半都趕緊算了賬,低著頭側著身,從那匹馬的旁邊溜出去了。少一半的人卻都是潑皮無賴的樣子,瞪大了眼,等著在這裡著熱鬧,還有的挽起袖頭,預備要打架的樣子。鐵芳是愈往裡走,愈覺得暖,並且酒氣撲鼻,肉味撲鼻,臭腳的氣味也撲進鼻子裡來。鐵芳從幾張桌旁人旁,擠到裡面一看,那面原來是廚房,煮著一大鍋肉,熱炕上有三個人,腳可全都穿著鞋,兩個直瞪著眼睛看著鐵芳,仿佛是準備著「說打就打」的樣子。另一個是趴在炕上直打鼾聲,並且還咬牙、說胡話。

  那兩個瞪著眼的人都說:「你胡闖甚麼?要喝酒到外頭喝去,我們這個老弟可是喝醉了,睡了。你要是敢驚醒了他,他可能跳起來打你!」

  鐵芳卻已看出來,炕上的這個「醉漢」是假裝的,並且還是臨時裝出來的。這個人又瘦又矮,還沒有安大勇的一半大。他就不禁冷笑了一聲。那二人見他這一笑就齊往炕裡去躲,要向席墊下去拿甚麼東西。

  鐵芳卻說:「來不及啦!你們此刻就是取出刀槍來,我也能叫你們立時就死。可是我又不願殺人,何況你們也不過是因為吃著戴閻王和判官解上的飯,才聽他這樣地驅使……」

  他口中雖然這樣說著,卻時刻提防著放在門前的那匹馬被人盜走。果然,這時由酒座之中就站起來一個瘦子,過去從那櫃檯的鐵葫蘆旁,抄住了鞭繩,向外就跑,鐵芳喝了一聲,「放下……」他也不顧這裡的人了,回身向外就奔,不料有個人伸腳一欄他,「咕咚」的一聲他就跌倒了。同時那連鬢鬍子的掌櫃,就驀地抄起鐵葫蘆向他的頭上打來,幸虧鐵芳爬起來的快,伸手就將鐵葫蘆接住,順手又一推,鐵葫蘆「咕嚕咕嚕」就滾到一張桌底了。

  這時腦後又有人飛來了一酒壺,砸來了兩條板凳,也都被鐵芳躲開。那個連鬢鬍子的掌櫃的由櫃底下抽出了鋼刀又來砍,鐵芳急用劍去迎,他此時已將那口刀拋了不用,只舞起來這口劍,削得那掌櫃的向牆角直退,砍得桌裂碗碎,小夥計藏在桌子底下了。那廚房裡的幾個人都拿著傢伙過來,要想前後夾攻,置鐵芳於死地。但鐵芳的劍向身後去掄,立時就斬倒了一個。

  他這時只急於去追還自己的那匹馬,卻不願在這裡亂打,他捨棄了這幾個人,飛身竄出了門。酒館之外,大雪仍在漫漫,那拿去了馬的人,已往西跑去了。鐵芳就在後面大喊著,同時兩腳亂踏著積雪,挺劍向前追趕,那個人驚驚慌慌,牽著那匹馬本就牽不住,連向馬的身上跳了幾次,也沒有騎上。如今鐵芳在後面這樣一喊,他就更是著慌,一邊拉著馬一邊飛跑,又拼命地一聳身就扳住了鞍子上了馬。鐵芳在後道得更急,那黑馬沙漠裡的烏龍就昂著頭狂奔亂跳,忽然就整個把那賊人扔出了多遠,摔了下來,那人摔得在地上滾得跟個雪球似的。鐵芳就已趕了過來,這匹馬很馴服地回到他的手裡。

  此時後邊來了很多的人,有的是那店中出去的人給勾來的,有的是自酒樓道趕來的,都拿著傢伙,刀、劍、槍、棍,氣勢洶洶,並有在數十步之外就照著鐵芳打鏢的。鐵芳卻催馬出了西關的街道,眼前是平原一片,四面都是皚皚的大雪,尤其北面,墨壓壓的天色跟濃墨一般。鐵芳本不想跟人爭鬥,但這時他的胸中怒氣不禁蓬勃了起來,他又回想起在靈寶縣時,戴閻王跟判官解七的兇橫,污辱荷姑,殺死馮老忠,那種種事情的殘忍,那次是多虧我的母親玉嬌龍,師父蕭仲遠,才把惡霸驅開,如今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,這兩個惡霸仍在橫行,而且更甚。我即不為安大勇,我能夠就這樣走過去,不為人間除害麼?……他如「星辰堡」即在鳳翔城北,當然由此就能夠找到,於是他尋著一條往北的路尋去,雪越下越大了,他就催馬急走。那北風卷來的團團雪花,全都打在他的臉上,回首一看,後面的人越追雜著他越近,其中也有騎著馬的,可是看樣子,反倒都不敢近前似的,只是無理的喊罵聲,一聲聲都傳到鐵旁的耳裡,使得他更是激憤。鋼鏢也「嗖嗖」地飛來了兩隻,都落在雪裡,連馬的尾巴都沒碰著。

  鐵芳時時回首冷笑,馬蹄並不停止,可也不急於逃奔,往北走了五六裡,天色更黑了,顯得空中飄著的、跟地上鋪著的雪更加潔白。再回首看看,後面的十幾個人仍然在一箭之遠的地方追著,倒是不再罵了。他們只是交頭接耳地,仿佛相商甚麼詭計,鐵芳便勒住了馬,後面的那十幾個其中有兩個騎著馬的,當時也就都站住了。氣得鐵芳更是冷笑,便高聲地問說:「你們若想跟我鬥鬥,就上前來幾個,咱們鬥一鬥吧!何必這樣既是交手,卻又都畏縮著不敢往前來?」

  他憤怒地撥轉了馬頭,向後邊逼去,奇怪的是那十幾個人又一齊逃奔,等到鐵芳不逼的時候,他們又都站住。可是鐵芳又轉馬再往北走的時候,他們就再在後面不即也不離地慢慢跟隨著。

  這樣一來,鐵芳就覺得太可疑了,料到這些人必在弄著詭計,而前面即使沒有陷阱,也必定有埋伏,因此他越發謹慎了,走得也更慢。他的黑馬在白雪之中卻非常顯眼。後面雖已經沒有人了,他還不相信那些人是已舍了他。又走不遠,眼前就發現了一座小村。

  這裡稀稀不過十餘戶人家,大概絕不是「星辰堡」。他就騎著馬進了村,馬蹄踏雪無聲,所以也沒驚動得村中央的大吠,他來到一家的短牆旁,就騎在馬上,向裡邊喊叫著:「借光!借光!」連喊了幾聲,那沒有燈光的土屋裡,才出來了一人,是個男子,四下盟著,望了半天才望著牆外的他,就問說:「甚麼事呀?」

  鐵芳拱手客氣地說:「我是打聽「星辰堡」在哪裡?煩勞你指給我吧,我要到那裡尋訪個人。」

 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客氣,可是這個人仿佛一聽說了「星辰堡」就有些害怕,用手指著,磕磕絆絆地說:「還往北,北,北……北邊就是,不,不遠啦!」

  鐵芳道了聲:「驚擾了!」他催馬出村便往北走,茫茫的雪地,凜凜的寒風,發僵的手腳,緊喘的胸脯,瞪大了的怒眼,他想著:這次可不能再心軟了,戴閻王跟判官解七那樣的惡霸,不能再讓他們留在人世,休再想春雪瓶的手辣,我今天也要弄得血染「星辰堡」。馬向前行,越走四周越黑,而地勢忽然高,忽然又低,仿佛越過了許多道沙嶺。忽地又走到了很高的平煩士,找了半天方才找到往下去的路,他就放轡而下,不料馬才踏到平地之上,眼前忽發現了一大片火光,和一片喊嚷之聲。鐵芳胯下的「鐵騎」原來也禁不住這樣的恐嚇,當時舉頸狂嘶,前蹄全都躍起來,他就如同是立起來一般,整個將鐵芳掀倒在雪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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