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八六


  鐵芳說:「那也容易!這寶雞縣境雜著長安也不遠了,你到了那裡,必可以見到金霸王高越。據我想賽姜維的這封信,雖然在江湖上叫不響,被人給撕了,可是那另一封信一定有效,金霸王既是他的妹夫,要給你找個鏢頭的事絕不難。那時或他幫助你,或你自己將馬找回,一定是極為容易。因為,你剛才不該說出我的名字,你若提起金霸王來,我想他們也不會拐走你的馬。」

  安大勇也點頭,覺著鐵芳此話說的對。他只得同鐵芳回去。重到店房之中,鐵芳就叫夥計給他找了房屋,去吃飯歇息,本來他是不願再惹事了,那安大勇卻出去又嚷嚷著向人詢問,可是那五個人的來歷竟沒有人知道。

  鐵芳明白是沒有人敢說出來之故,安大勇卻說:「那五個小了一定都是野賊!怪不得他不知道賽姜維大哥的名字,金霸王一定不認得他們。我若再遇著那五個小輩,我一定要割碎了他們,毫不容情!」氣得他哼哼地直喘,他可吃的飯更多,晚上睡的覺也更香。鐵芳卻睡不穩,夜深,聽著戶外的更聲、風響,望著窗紙上的月色,他往西回憶到了新疆所遇的一切事,往東又想到將要重逢的妻子陳氏芸華雖是可憐,但是不可愛。何況洛陽的家資都已散盡,我又不姓韓了,那個家,也不是我的家了,我回去看一看,就還得走啊……

  他如此幽思縷縷,不能入睡,雖然很希望春雪瓶又在暗裡與他同行,可是又覺得即使見了她,也無甚意味。春雪瓶雖生得美,卻太厲害,亦多情亦無情,雖可愛又可怕。尤其是她對於她的生身母親都肯用箭去射,她對於別的人還能夠好嗎?自己的心雖難以忘她,可是腦裡決不再想與她怎樣接近了。

  次日,一清早起身又往東走去,安大勇是懊喪極了,因為他已沒有了馬,雖然鐵芳是牽著馬走的時候多,騎著走的時候少,但無論如何,也比他輕爽得多。安大勇手提著一口刀,一邊生氣罵著,一邊走,沿路的人都十分注意他,他走過去之時,別人還多半回過頭來向著他笑,以為他是個傻子或瘋子。

  他卻十分注意往來的人,他恨不得昨天的那五個人就從對面走來,他好掄著刀跟他們去拼鬥,出出胸中的惡氣,奪回失去的馬。可是昨天的那五個小子,他連一個也沒遇見。並且細細一回想,大概除了那個黑臉漢子,再見面時還能夠認識,其餘的四個,根本昨天就沒看清楚。

  這時天又更陰,路上的行人也更少,還沒到晌午,鵝毛似的雪花,就從空中飄飄搖搖地落下來了。安大勇解恨似的說:「好!下了大雪倒好,那五個賊都凍死吧!」

  其實這時身上的衣服最單薄的就是鐵芳,他只有騎著馬快跑,才能夠使身體出汗,溫暖些,但這卻辦不到,因為安大勇在後面已連走都走不動了。這時才不過走出四十多裡,眼前在雪花紛紛之間有一座黑兀兀的城池,這座城還不小,大概就是鳳翔府了,相離他很近。後面有不少的車輛馬匹和行人全都往那邊趕去。此時雪已沾滿了鐵芳和安大勇二人的身上。

  安大勇就說:「到了前面,咱們還是找店房住了吧!媽的!昨天那五個賊人欺負得我心裡真不舒服!」

  鐵芳卻笑著說:「你也是闖過江湖的人,天下哪能都是順心的事?昨天你也不過是去了一匹馬,以後你在長安做了鏢頭,保著的鏢也許被人劫去,那時你豈不要氣死了嗎?」

  安大勇說:「我氣的就是姜大哥的那封信,竟被他們給撕了,他們也未免太看不起姜大哥了。」

  鐵芳微笑說:「據我著,賽姜維那個人好交友,在東與金霸王,在西與黑山熊,都有戚友之誼,因此常有江湖人前去找他,那倒是真的。但若說他果真有甚麼名聲,我卻不信!」

  隨說隨走,沖風冒雪,越走越離著前面的城近了,忽然身後又趕過來兩個人,就向他們說:「你們還不快些走?鳳翔府的店房有限,現在下著雪,趕去投宿的人多,你們去晚了,可就找不著好店房了!」

  這時,兩匹馬的蹄聲,就從他們的身旁敲過去了。安大勇舉起刀來忿忿地追了幾步,他才看出這兩個人雖也都騎著馬、年輕,可是一點也並不眼熟,不是昨天那五個人裡邊的。他才漸漸消了氣,轉首又向鐵芳說:「咱們就到鳳翔城裡住了吧,不用往下走了,我想昨天那拐去我馬的賊人,他一定把馬弄到這地方來賣,他們絕去不遠,一定在這裡。我若不抓住他們找回來我的馬,我就絕不甘心!」

  鐵芳點點頭,心中雖不願跟人爭鬥,可是覺著剛才那兩個騎馬過去的人,也有些可疑,自量如果有人想來暗算自己,或欺安大勇太甚,我可也決不能饒他了。騎著馬向前行得漸快,安大勇跟著馬也走得很急,就到了鳳翔府的西關了。這原是大地面,雖在風雪之中,街上往來的人還很多,車馬也甚擁擠,尤其幾家較大的店房,由門外往裡一看,就可見車輛擠得都幾無際地,房子當然更是沒有富餘了。

  鐵芳與安大勇找了半天,才找著了一家頂小的店房,一間不很大的屋子內倒已先有了三個人,雖都是件小生意的樣子,但鐵芳也不得不對之加些顧忌。安大勇忿忿地說:「媽的!我要不捉住那五個賊,找回來我那匹馬,我也沒有臉兒見金霸王去啦!更沒臉回秦州去見姜大哥了。」

  鐵芳伸手將他攔住,攔得他倒不住發怔。鐵芳身上的雪,一半是用手在屋外拍下去了,一半是被屋中熱炕上的熱氣兒融化。他跟安大勇,跟炕旁邊的那三個人,都吃了店家婆手撕的有指頭粗的麵條,雖然難嚼,倒出了一身汗。

  那三個也不是本地人,他們也像是販貨路經此地。他們就談說這鳳翔府,出好酒,這裡還有個好去處,叫「杏花村」,那裡的酒更是出名,女人也都長得好看……

  這三個人如此閒談著,話卻都被安大勇聽著了,他聽了女人們倒不動心,聽說有好酒,他卻覺得喉嚨都發癢。他的身邊倒有幾百錢,他就全掏了出來,往炕上一摔,連聲叫著說:「夥計!夥計!」

  旁邊的那三個客人之中的一個,就說:「你是要叫夥計打酒去嗎?夥計大概沒工夫管,你沒看見嗎?這店裡只是四個人,一個店家,一個店家婆,還有兩個卻是他們的孩子,現在他們正在忙得手腳不得暇,哪能夠出去給你打酒去呀?」

  另一個又說:「街上有的是大酒樓跟小館,等到雪小了一點的時候,你們就出去喝吧,也省得叫這店裡的人打酒,給他們賺錢。」遂就問:「你們兩個人是幹甚麼的!」

  安大勇回答說:「是做買賣的。」那三人又問:「做甚麼買賣的!」

  安大勇卻說是:「保鏢的!」此時鐵芳趴在炕角,已經閉上了眼睛要睡了,他的心中實在煩悶,尤其因為外面又落著雪,他是真不願再見雪了。因為他耳聽身遇的種種事情,以及目見的人之中,多半與「雪」有關。雪天之下的來安店,雪中的祁連山惡蟒坡,滿是冰雪的天山,春雪瓶……他真願意永遠不再看見雪,不再叫雪惹起他的傷心難過。可是在這時候,安大勇卻不管甚麼叫雪不雪,他一定要喝酒去,他拿了錢,就出門冒著雪走了。

  他走後,雪仍然落著,鐵芳就在炕角,一隻腳壓著安大勇的那口刀,身後邊是寶劍,他就似睡不睡地,迷迷糊糊過了許多的時候。及至醒來,睜大了眼睛一看,天色都快黑了,安大勇可還沒有回來,他不禁吃了一驚,當時就直起了腰,向著面前的人問說:「你們沒看見我的那個同伴回來嗎?」

  說話時,他又有些疑惑,原來在剛才對面是三個人,現在只剩下兩個,像是也失蹤了一個。對面的人一個是趴在那裡還在「呼嚕呼嚕」地沉睡,另一個手裡玩著骨牌,眼睛也不看著鐵芳,只是搖著頭說:「不知道!大概你那同伴在酒館裡吧!」

  鐵芳沒有再言語,又閉上了眼睛要睡,因為聽得窗外是異常的寂靜,就知道大雪一定還正落著。

  安大勇也許因嫌這裡太窄,他就在酒館裡索性不回來了。又閉了一會兒眼睛,忽然覺著不對,當時精神興奮了起來,可是眼睛仍故意不睜大,眯縫著眼,就見那玩骨牌的人,並不只是一個人因為無聊才玩骨牌,卻是手裡雖然玩著牌,眼睛卻不住地向鐵芳偷看。尤其是那個打著很重的鼾聲的人,雖然臥著,兩隻眼卻不住地一張一閉,正瞪著鐵芳腿下壓著的那口刀。

  鐵芳不禁暗自打著冷戰,心說:了不得!這條路上的賊人真多!而且他們還都通氣兒。我來到了這裡,立時屋中的三個人就全是心懷叵測。可是他們也太膽小了,我腿下壓著刀,身後倚著劍,他們就不敢動一動嗎?我也睡了大半天啦,他們的膽子也真太小了。可是安大勇就許已在店門外遭了他們的暗算,鳳翔府這地方准有十大賊窩……同時又想:他們的那個夥伴往哪裡去了?哎呀!不要是給他們取傢伙,勾請朋友去了吧?……

  想到這裡,鐵芳就覺得真忍不住了,遂就睜開了眼睛,但他仍然做出沒事人兒似的,故意打呵欠、伸懶腰,裝作沒十分睡醒的樣子,說:「真怪!大勇哪裡去了?難道遇見了金霸王高越,就把他拉去作鏢頭了嗎?」

  他看出那兩個人全露出點驚異的樣子,他就又問說:「你們不是三個人嗎?現在怎麼也走了一個?」

  那個人手裡還擺弄著骨牌,口中就答道:「我們的那個夥計,是進城看他的親戚去啦。年輕的人哪能在屋裡待得住?我看你的那夥伴也一定是在酒館裡喝醉了,不然就是賭上啦。那個人老實,我看旁的道兒他倒許不至於去走。」

  鐵芳搖頭說:「他身邊所帶的錢,絕不夠一個人喝醉了的,他不好賭錢,只是……」說到這裡就瞪大眼睛瞪著這個人,問說:「不知道鳳翔府的地面,有沒有豪紳惡霸……」他見這個人臉上的顏色才一變,他忍不住猛撲過去,「吧」的就是一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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