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七一


  吳元猛卻說:「你放心!韓鐵芳雖是個強悍的賊人,但他也是個堂堂的男子,就是打到屋裡來,我敢保他也絕不會傷害你們婦女之輩。別的事他更不能夠,他看慣了春雪瓶,也不會再把你們兩人看得上眼了……」

  粉菊花又哼了一聲訊:「春雪瓶又怎麼樣?難道她就是月裡的嫦娥嗎?早晚我倒得見一見她,看她配給我拾鞋不?」

  柳素蘭也說:「據我瞧韓鐵芳這次被你們打死,春雪瓶也就該來了。春雪瓶要是一來,少太爺可也就一定不再要我了!」吳元猛哈哈大笑說:「我哪能不要你們呢……」

  鐵芳實在看不慣這種醜態,而且不願人在他的耳邊談論雪瓶,他就推門出了屋,向著將近黃昏的天空出了一口悶氣。那個秦媽跟紀媽都進屋去擺飯桌,鐵芳站作院中向外看去,見門洞裡站著那四個抬錘的大漢,正在一塊兒談天,每個人的腰間都帶著一把短刀,同時提著飯盒的人也進院來了。鐵芳卻信步往裡院走去。忽見從裡邊走出那丫鬟杏花,看了一看他,就半跑著也往柳素蘭那屋裡去了。鐵芳走進了裡院,仰面一看那樓欄杆裡,玉芹手裡拿著一個薄砂的心壺兜了往樓下「滴滴答答」的倒水,倒完了,又把壺裡煎過的草藥拿手部扔在樓底下。

  她忽然也著見了鐵芳,就驚訝地向下看著,待了一會兒,她笑了笑,要打招呼,鐵芳卻先避到了通著外院的那門,然後點點手,意思是叫她下來。玉芹剛把藥壺放在窗臺上要下樓來,大概是屋裡的金大娘又叫她了,嚇了她一跳,她又趕緊回身進屋去了。

  鐵芳的心中頗為納悶,想著這金大娘是誰?昨夜裡來的那穿皮背心的人又是誰?自己都已斷定了,確信不疑了。但究竟是先問明白了才好,問問昨夜她們兩人到底把話說到了甚麼地步,金大娘是否已看出了來的那個人?而她到底願意與那人相認不相認?她願意脫離此地不願意?同時,那人是否已知道了這金大娘就是二十年前在張腋縣來安店內,在祁連山的風雪裡,在……他想到這裡就要往樓上走去,但又聽外院的僕人大聲說:「王大爺哪兒去啦!王大爺哪兒去啦?」

  杏花又跑進來說:「少太爺請你吃飯去呢!」

  鐵芳又看了一眼,這才轉身到了外院。回到那屋一看,酒跟菜已經擺滿了桌,燈燭也點上了。

  吳元猛讓他落座,粉菊花跟柳素蘭在旁作陪,一同談閒話,紀媽,秦媽,杏花,三個人殷勤地給斟酒,盛飯。

  窗外的天色漸昏了,吳元猛叫人把紅緞的衛簾放下來,同時他的臉也沉下來,不大笑,而且時時浮出來一種煞氣,只要聽見院中有一點聲音,他就立時瞪眼,幾次都要站起來。鐵芳表面倒很鎮定,然而心裡卻也緊張,腳下放著的那圓圓的,硬硬的鐵錘,正好像兩個人腦袋。外面寒風陣陣吹著,又如同有人在驚喊,他真怕那個穿皮背心的人再來,他一時弄不明白,卻將金大娘殺死,所以他草草吃完了飯,就站起身來,又要往屋外走。

  吳元猛卻嚴重地囑咐說:「你拿著寶劍!你的劍已經取來了!」

  鐵芳卻擺手說:「不用!我並不是非用劍才成。」

  吳元猛站起身說:「喂!老弟你不要太大膽了!那個人的本事可不是輕抵的!不然你就拿上我的一隻錘?」

  鐵芳仍然擺手說:「不用!」他已推開了門,一腳走到了門外。

  吳元猛又大聲說:「南房裡已給你預備好了床鋪,你先去歇一會兒好不好?免得到時候你沒有精神!」

  鐵芳點了點頭,就出屋,隨千把門給帶上了。這時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,風刮得比昨夜還猛烈,各屋中都搖搖地現出來燈光,院中的人可不少,大門是已關嚴了,門洞也有一堆黑影在那裡蠕動著,還發出咳嗽之聲,並有幾道刀光閃爍著。鐵芳又走往裡院,總身後「梆」的一聲響,原來敲了頭一更了,房上也有人並坐著說話。鐵芳心中未免不痛快,因為想不到吳元猛竟派了這些人來此守夜,太討厭!他假作各處尋查,就到樓上,樓上的屋裡燈光隱隱,病人的呻吟之聲卻聽得很清楚。

  鐵芳就站在窗外,向裡面側耳靜聽,就聽似乎是僕婦在說:「太太!藥已經煎好了!」

  金大娘呻吟著,又歎了口氣。待了一會兒,屋中很是沉寂,大概是僕婦丫鬟們正在服侍她吃築了,忽然聽得一聲狠罵:該死的!忽又「吧」的一聲,似把藥碗扔在地下摔碎了。鐵芳也不禁吃了一驚,就聽金大娘暴怒起來,發著梟鳥似的聲音,說著最狠毒的話:「你想要害死我!是哪個小老婆支使你來的,成心叫你害死我?你個小……叫吳元猛來!……」不知她拿著甚麼東西「吧吧」地向著人打。

  那丫鬟玉芹哭著說:「我再也不敢啦!以後我給您煎藥,一定等擱涼再給您吃!……您饒了我吧!」

  金大娘說:「碎!以後!明兒個我還不一定能活不能活?以後?還有以後的嗎?」吧!吧!……又說:「你要燙死我?誰教給你的?是你跟昨晚間來的強盜串通著嗎?害了我你們好分我的銀?作夢!……」叫著旁邊的僕婦說:「你給我撕她的嘴!你不撕她就撕你!……」又聽玉芹「哎喲哎喲」聲音很不清楚很低微地在哭叫,哀求。

  眼前燈光愁慘,背後寒風猛吹,鐵芳心中忿忿想:這個老婦人真是個怪物!他「吧」的一聲推開了門,就硬走進屋中。藥味撲鼻,火爐裡冒著青色的火焰,樓板上果然扔著個碗,灑了一片湯藥,那玉芹就半躺半跪在湯藥裡,有個四十來歲的僕婦正在彎著腰撕她的嘴。那病得如同個鬼似的金大娘,還趴伏在床上指著那玉芹狠狠地罵,但是忽然看見進來了人,就一切全都停止了。

  金大娘卻瞪起來發紅的帶著凶光的眼睛,厲聲問說:「你是誰?……」

  鐵芳卻不答話,也用眼瞪著她,心中對她是又恨、又覺著有一種憐恤、顧惜。金大娘似是用力要爬起來的樣子,她尖銳的聲音叫著說:「你到底是誰呀?……」同時用掃床的掃帚向鐵芳打來,又要驚喊,那僕婦也往外奔,卻被鐵芳攔住。

  玉芹也驚得站起來了,她說:「這就是王,王大爺!」

  鐵芳就昂然說:「你們不用害怕,我是吳元猛的朋友,今天是他請我來保護你們的,因為你們打人,我才冒昧地進來勸勸。」

  金大娘說:「你管不著!」

  鐵芳說:「平日我也不管,但今夜說不定那個人就又來了,你們這樣吵鬧是不大好的!」

  金大娘慘白的臉上立刻現出一些畏懼之色,她沉重地呻吟一聲,卻仍然厲害地說:「你不要管,我願意叫人宰了我!吳元猛也是多事,強盜未必來,倒先叫你來氣我!」

  此時「梆梆」的更聲又敲到後院來了,樓下並且有人說話,還聽得樓梯震響。她就大聲怒喊說:「都給我滾出去!我不要這些人來吵我!都給我滾出去!我一個人也不要啊!……」

  鐵芳卻近前一步,彎下身,一手防禦著她要掄起來的戴著金鋼子的瘦胳膊,一手卻向她緊緊擺著,說:「你小聲些說話!你別說你甚麼都不要,我可知道你,連你的親生女兒,你早先都不要了!」

  金大娘一下就坐起來了,鐵芳倒低聲說:「你不要你自己的女兒,卻騙了人家的……」說到這裡,自己忿怒得幾乎要一拳打死這婦人,但耐下了氣,又問說:「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風雪中……」

  金大娘的臉色變得更慘白,翻著眼睛怔住了。鐵芳瞪著她,說:「……張腋城,來安店……」

  就見金大娘的身子向下一癱,並「哎喲」了一聲,她就如同死了一樣。嚇得旁邊的玉芹跟那僕婦齊都面無人色,鐵芳的心中又有後悔之意,待了半天才見金大娘的身子漸漸地動彈,並且哭叫著:「老……天……爺呀!……」

  鐵芳反倒轉身出了屋,把門一帶,迎著寒風忿然地站立。但是想了一會,又覺著不對,就轉身又進到屋裡,只見僕婦及丫鬟都攙扶著金大娘,又齊勸著說:「您歇歇吧!」

  她卻掙扎著下床,見鐵芳又進來了,她就流著滿臉的眼淚,一面抽搐著一面說:「你,你是怎麼知道的?你,你不是才由新疆來的嗎?你可聽說了……春,春雪瓶到底是誰呀?她是不是玉嬌龍親生的?還是當年,有一個壞女人,該遭報應的那女人……拐去了,她留下一個丫頭,那就是……春,春,春……」

  鐵芳也歎了口氣。這時忽聽屋外有人向裡叫著:「王大爺!你快出來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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