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六六


  他已將走出了胡同口,那邊的燈影還在搖搖,並尖聲在寒風裡飄蕩著,說:「喂!你倒是回來呀!」

  鐵芳不由「哼」的一聲冷笑,然而這時忽聽街上微有聲音,他疾忙躲身,揚首去望,就見有一條疾快的黑影,順著身旁的牆上飛過去了,他不由大吃一驚,及至再看時,就已看不見了。他疾忙也撩衣「嗖」的一聲上了牆,牆的裡面卻是一家住戶,房屋很少,燈光也全無,可是那邊的柳素蘭還在叫著說:「怕甚麼呀?回來呀!你不認得我,你能到我這兒來麼?回來咱們談談!別怕那老乞婆,她永遠不下樓,也別怕那使錘的,他有半個多月沒見著我啦!他管我不著!」聲音雖然不大,但在寒風裡聽得是非常清楚。

  鐵芳不禁又罵了一聲,本想回去再追尋那條黑影,看看到底是甚麼人,但是他又厭惡這婦人。他就跳下牆去,走出了胡同口,忿忿地回店房去了。

  這時那柳素蘭提著燈仍是不死心,她也往這邊走來,嘴裡的話漸漸也變成了怒駡。忽然一陣狂熱的北風,把她的燈籠刮滅了,她就踝腳大罵,說:「該死的!半夜深更來攪我,不容我把話說完了就走!該死的……」

  秦媽站在那門旁叫她回去,她這才轉過了身,手部凍僵了,眼裡也不由得流出淚來,她實在是又害怕,又失望。她害怕是因為怕把這件事情弄到吳元猛的耳裡,她倒不至於怕挨一鐵錘,她知道吳元猛歡喜她,可是那一頓飽打也是免不了的,吳元猛曾打過她好幾次,結果都是她百般地央求才重得到寵愛。

  她知道吳元猛拳頭的沉重不在鐵錘之下,她失望是因為鐵芳的像貌,她從來也沒看見過這樣英俊的人。背著吳元猛,她在這城裡曾認識兩三個人,知府的侄少爺跟馬百萬,以及一個錢莊的劉夥計,都是常來到她這兒喝茶談話的,但她都不喜歡,她希望鐵芳能由今夜起也與她相識。可是,鐵芳走了,她怎麼找也找不著,怎麼叫也叫不回來,她心裡不禁惆悵,而且難過。

  這時秦媽,還有那管做飯的也是她最心腹的紀媽,也出來了,都叫著她快回去。她才抱抱怨怨,回到了門裡,那秦媽摸著黑兒又把門鎖上,她跟紀媽又往院裡走,她屋裡的燈光倒還是明亮著,她心中熬煩,想要一進屋撲到床上就睡,但是沒有想到……

  她看屋中又有一個男子手持著寶劍,並且不是才走的那人,這是另一個人,她不由就「哎喲」叫了一聲。這人卻寶劍向她的肩頭平著一拍,她又尖叫了一下,就坐在地下。

  紀媽跟秦媽都慌張張地問說:「其麼事?甚麼事?」可是一進屋來,卻又都嚇得直了眼睛,渾身抖顫。

  這個人又舉劍威嚇著說:「都好好地站著,你們誰要是敢嚷嚷,我就叫誰立刻死!」

  嚇得兩個僕婦全都不敢說話。可是柳素蘭忽然扶著牆又站了起來,因為她聽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很細,簡直是一個女的。可是她瞪著眼,大膽地細看了半天,只見這人身穿著青布夾褲襖,還穿著一個皮背心,腳下是大腳青鞋,又確實是個男人,論年紀才不過二十上下,長得比剛才那人更漂亮,而且比自己還漂亮。

  她立時就一點也不怕了,就「噗哧」地一笑,說:「我今天才是好福氣呢!本來我都睡了,可是不斷的有人來,才走了一個,就又來了一個,我的人緣兒果真好,你又找我幹甚麼來啦?難道你也是吳少太爺新交的朋友嗎?」

  這個人卻說:「誰是他的朋友?我來到涼州府就為的是來殺他!」

  柳素蘭卻笑了笑,說:「得啦!你就別拿寶劍來嚇嚇我啦!寶劍我也見過,我看你的年紀比我也許小呢,我就叫你一聲小兄弟吧……」

  才說到這裡,卻「吧」的一聲,她臉上就挨了一巴掌,不由得又痛,又發燒,她就氣急了,嚷嚷著說:「你是哪兒來的野小子?你敢打我?你不知道,涼州城第一個人物是吳少太爺,第二是金大娘,第三就是我,第四個才是知府呢!你敢打我?你比剛才來的那個還不講理嗎?……」

  她撲過來要揪這個人的胳膊,這個人卻右手把劍向她的頭上一晃,左手將她又一椎,推得她倒退了三四步,「咕咚!哎喲!」連兩個僕婦嚇得叫了起來,柳素蘭的皮斗篷也甩落在地下了,她的身子又摔倒了。

  這個人可真凶,聲音細而亮,毫不怕被人聽見。他趕過來一腳蹬住了柳素蘭的胸口,劍尖就挨進了她的咽喉,逼問著說:「剛才那個人到你這裡來,是為其麼事?」

  柳素蘭說:「他是送了一個丫鬟來,求我們這兒的金大娘收下。」

  這人又問說:「金大娘是個甚麼東西?」

  柳素蘭說:「剛才我沒跟你說嗎?她是涼州府第二個人物,其實吳少太爺都得聽她的指使,因為吳少太爺最孝母。」

  這人又逼問說:「她是黑山熊的甚麼人?」

  柳素蘭說:「你還沒弄明白嗎?她是黑山熊的老婆呀!」

  這人更逼問著說:「她是黑山熊的原配?還是黑山熊搶來的別人家的婦女?」問這句話時,此人特別顯出來情急、暴躁,他的那如同女子似的臉兒,凜如冰霜,森厲又似劍光。

  柳素蘭的身子向後一仰,她索性躺在地下了,歎著口氣說:「你一說到了這兒,我可也真不想活啦!你要愛殺!你就快快地給我一劍罷!金大娘是怎麼到了黑山熊的手裡的,我真不大明白,我不敢告訴你!我倒真是叫他們給搶來的!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她忽然發了悲聲,這個持劍的人,反突然將腳也挪開了,就說聲:「你趕快起來罷!」

  柳素蘭手伏著地又坐起來,她哭啼抹淚地說:「我早先可也當過花姐,當過人家的小老婆,可是我從來沒受過現在這樣的罪,現在還算好呢!只不過是受金大娘那乞婆一個人的氣,早先,我才被搶到山上的時候也正是冬天,滿山都是冰雪,吳少太爺稍微一發脾氣,就剝了我的衣棠叫我只穿一身小褲褂,在冰雪裡凍著,黑山熊那老強盜更不是人!……」

  這個人面現出一點於憐之色,就說:「你且不要說這些話!你既是被他搶來的,只要我殺死了黑山熊父子,我必定能夠救你!」

  柳素蘭說:「唉!你就別說這話啦!你也許是一位甚麼俠義英雄,我不敢小瞧你,可是憑你這麼細弱的身子,一口精細的寶劍,你也能夠殺得了黑山熊跟吳少太爺!黑山熊現在冰雪的高山上,你能夠去?吳少太爺手使著四五十斤重的一對鐵錘,你敵得了他?」又說:「除了你能請一個人來!你到新疆去請玉嬌能來,那黑山熊聽了就能夠嚇死,可是吳少太爺他卻不大怎麼怕呢。今天他又來了一個新朋友,就是剛才由我這兒才走的那個姓王的,那個人的武藝也不在他以下,來了就算給他添了一隻膀臂,可是……哼!早晚丫頭跟老婆也非得都叫那個人給霸佔了不可!」

  她說著話,由地下撿起皮斗篷又披在身上,氣忿忿地扭到了旁邊,找了一個凳兒坐下。一看見持劍的人呆呆他立著只是發愣,她卻又不禁「噗哧」笑了,說:「不怪我們這裡的金大娘天天叫人把門鎖得嚴了又嚴,原來真的會有令人想不到的事,來些想不到的人,也許是因為我的名兒太大了,所以人都來,想著看我這個從蘭州到肅州的頭一位美人兒,剛才來了個冒失鬼,去了又來了一個小傻子,喂!小兄弟!你拿著寶劍,怎麼我不怕你,你倒有點怕我呀?你怎麼又不言語呀?你倒是為甚麼才來的呀?你貴姓呀?……」

  這個人卻突然將劍又一掄,寒光抖動,直向她的前胸,厲聲說:「你不用問我姓甚麼?今天我來的事,不許……」又這著旁邊那兩個僕婦,說:「不許你們向人說,連那姓王的,也不許說。我來這裡,第一是為殺黑山熊父子,還要殺那惡名已滿于甘涼這上的金大娘,我殺他們如斬草莽,但因這個城裡現在住著欽差,須要等兩天后我才能夠下手,你們也別怕,將來我必救你們逃開這裡。聽見了沒有?」

  兩個僕婦都一齊嚇得跪下了,柳素蘭這時候可真害怕了,她也不禁全身都打顫,面無人色。只見這個人拿著劍轉身出屋,半天毫無聲息,這屋裡的三個女人全都沒敢動彈,但是,在此時忽聽由裡院發出來「哎喲!……」的一聲叫,柳素蘭打了個冷戰,就站起身來說:「可真不好啦!金大娘大概是叫他給殺了!……」

  她跟兩個僕婦都想要跑到裡院的樓上去看看,可是又都身子癱軟不能夠動彈,遙遠之處的更聲,此時已敲到了四下了。

  當夜,這裡是異事頒發,驚恐未息。少時五更敲過,天色就發明了,但這時候的廣隆店內,鐵芳睡得正酣,他在夢中仍未忘了那金大娘,並且幻出來滿是冰雪的祁連山,有一群強盜把一輛車給打碎了,從車中搶走了甚麼,同時車後有一匹這騎來到,馬上的人持著寶劍,懷揣著嬰兒……他又幻出來春雪瓶的可愛的容態,更幻出來甚麼韓文佩,黑山熊,殺,鬥,為爭一個無主的男孩,還有一塊紅羅分明在那男孩子的身畔……醒來,這個夢境仍然在他的眼前,他就似是真見了一般,在炕上呆坐了半天,頭腦才有些明白。

  長歎了口氣,剛要下炕,忽聽外面「咚咚咚」地捶門,他就怒問一聲:「是誰!」

  外面急急地說:「是我!我是土蛋刁三,王大爺你快開門吧!」

  鐵芳不由得詫異,就問說:「有甚麼事?」遂就急忙穿鞋下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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