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六五


  柳索蘭施下福去,說:「那我向您賠罪啦!……可是……」她直起了腰,回身指了指丫鬟玉芹,就又顯出皺眉為難的樣子說:「本來金大娘就疑惑我這屋裡常……」立刻把話噎住了,臉色變了一變,抬起眼來又瞪了鐵芳一下,就接著說:「您是不知道金大娘的脾氣,她,雖然也常作好事,可是……真的!若不跟她老人家先說好了,我可不敢留下這個丫鬟!」

  鐵芳一聽卻正中自己的心意,遂就點頭說:「這也好。那麼,柳姑娘你就領著我去見一見那位金大娘吧!」

  柳素蘭驚慌著擺手說:「這可不行!她的脾氣和我不同,連少爺她都敢罵,她要是知道有一個年輕的爺們在這裡,她就能翻了臉不認人!王大爺,您還是坐在這兒等一等吧!我先帶著她去見金大娘,您就不必去啦!」又悄聲,稍稍皺著眉說:「那個老太婆真不好惹,您還是不要去見她吧!她若是得罪了您,連我都覺得對不住您!」

  說著,叫秦媽點上燈籠在前,她很親熱的拉著玉芹往外就走,臨走時還回首向鐵芳說:「您可不要動!在這兒等著我,桌上有茶,您自己倒著喝吧!」遂即故意掀開她那鼠皮裡子鬥蓬,伸著戴著翡翠鐲子的皓腕,將屋門倒拉上。

  鐵芳不由得忿怒,心說:這個女人,即使當年不被吳元猛搶了去,她也一定不是個好東西。自己來到這裡,要見的就是那所謂金大娘,如今既已來到了這裡,對於這些盜賊盜婦,還講甚麼客氣呢?

  他的寶劍雖不打算傷人,但也始終末離開手。看得窗外的搖搖燈影,漸漸消失了,人已走往裡院去了。他便地出了屋,倒背著手,拿著寶劍,就腳步輕輕地往裡院走去。他走到裡院,只聽「咚,咚,咚」樓梯上的腳步兒響,聲音雖不大,可是那三個女人已經走上樓去了。

  這座樓,上下是一共四間,下面的肩裡黑忽忽地,窗上的紙且都破了,被風吹得「撲撲」地響,好像沒有人住。鐵芳就紮著窗戶往裡看了看,只聞得一股檀香味,屋裡有排列得很整齊的幾點微光,像是螢火蟲的屁股,這原是香爐裡插著的香。兩邊還有佛燭的餘燼,這大概是佛堂,可見金大娘的為人不僅愛財,還好善呢。

  此時那樓上的女人們就談起話來了,鐵芳就壓著腳步走上了半截樓梯去聽,只聽那柳素蘭還沒進到屋裡,她正在欄杆裡站著,笑著,婉轉著正在敘說玉芹逃出來的事。鐵芳聽她可沒有說到自己.

  沒說甚麼「王大爺」,心裡更是詫異,不知道這個盜婦是懷著甚麼心意。又聽上面的屋裡發出婦女的聲音,話很難聽懂,因是南方的口音,且仿佛脫落了門牙似的,字音有些咬不清楚。

  鐵芳細細地辨識,才聽出了兩句,是:「留下她吧!沖著七娘們兒那天殺的,我也得把這孩子留下……叫她進屋來吧!」

  聽得門響,又聽柳素蘭笑著說:「玉芹你看:你有多大的稿氣!大娘已答應收下你啦,你快進來給大娘叩頭吧,到底大娘是位善心人!」又厲聲說:「秦媽!你發甚麼呆呀?你倒是打著燈籠先進屋去呀!」

  秦媽連聲答應著,屋裡的那金大娘卻又發出更厲的語聲,似梟鳥一樣地嚇人,說:「素蘭!你又丟了心了?怎麼又忘了!怎麼還叫她秦媽?你不知道我一聽了就能犯病嗎!混帳沒記性的東西!快把她的姓給我改過來!……」

  立時嚇得素蘭一點也不敢作聲,只聽得腳步聲在樓板上輕輕挪動,本來那隔著欄杆映在牆上的燈光,此時都被屋子侵進去了,鐵芳就知道那三個女人都已進到了屋裡。他遂又走了半截的樓梯,輕輕上了樓。

  這時屋裡也很亮,窗上的人影幢幢,那柳素蘭像觸了很大的忌諱,犯了很大的罪似的,正在哀聲地求金大娘饒她,說:「我真忘了!以後我再也不叫她秦媽了!……」

  金大娘更嚴厲地說:「你還說!還敢說?成心氣我嗎?」

  窗上印著的披斗篷的顫抖的影子立時就低了下去了。鐵芳藉著吹來的一陣猛烈呼呼的寒風,就上前以指甲將窗紙戳了一個小窟薩,便俯身用一雙眼睛向裡面偷看,就見屋裡倒是沒有多少講究的木器,卻有一張帶著綠綢幔帳的床,那床上就坐著一個婦人,想必就是「金大娘」。

  她的年紀不過四十餘歲,可是鬢髮已自得跟霜一樣了。她的臉兒極狠極瘦,觀骨全都高聳起來,簡直似一副骷髏,而兩眼雖凹得很深,但瞪得卻很大,也很明澈,可見這個婦人在年輕時必是相當美麗的。

  她此時擁著閃緞的棉被,坐在床頭正在發威,嘴裡「嘰裡咕嚕」一連串地在說著很難懂的話;那身披著鬥蓬的柳素蘭就跪在床前求饒,說:「似後不敢再管秦媽叫秦媽了!」

  為這件事情,金大娘簡直像要咬死她那麼憤恨,半天才說:「你起來吧!」柳素蘭低著頭站起身來之時,金大娘卻又倒下頭去,「哎喲咬喲」地直嚷心疼。

  柳素蘭,秦媽,跟在這屋裡服侍的那個丫鬟就是白天在門前潑水的那個「杏花」,及玉芹,都一齊驚慌著上前去救。幾個人一齊給他撫摸著胸口、捶腰,並一聲聲地叫著:「大娘!大娘!大娘!你老人家別再生氣了!……」

  一種淒慘可怕的氣氛充滿了屋子,像老貓的「嚎!嚎!」又像鬼一般地號叫,桌上的素燈一跳一跳的,那只燈籠也是慘暗無光。金大娘的呻吟聲是越來越微弱,好像快要死了,鐵芳在外邊也不忍再著,且覺得一陣鼻酸,眼睛都發了潮潤,用袖子擦了一擦,轉過了身,心中就想:不如我硬走進去,索性與這婦人細說一說,也許能把她的心疼病兒治好了,但也許叫她心疼一下就死了。

  正在猶豫未決之間,卻忽然又聽屋裡的金大娘暴嚷起來了,細一辨識,就聽她說:「滾吧!滾吧!以後別再提甚麼秦媽害我的心疼就得啦!還得把這丫頭的名字也給我改了,甚麼玉哩!芹哩!都不許叫!我恨那些個名字,聽見了沒有?」

  四個女人一齊應著:「聽見啦!」

  那杏花並帶著笑說:「以後就叫她桃花兒好了!您叫著也順嘴。我們一個杏兒,一個桃兒,永遠服侍著您,一直服侍您,一直服侍您活到八百歲,再送您到西天去。」

  金大娘聽了這話,卻又呻吟了一陣,然而地又嚴厲地說:「只要以後我聽見誰再說那幾個字,成心來氣我,我就叫元猛來,當著我的面,把她的頭打爛了!」

  這句話一說了出來,便沒有一個人再敢說話,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出氣兒。鐵芳趴著窗窟窿又向裡瞧了瞧,就見柳素蘭倒還不怎麼樣,兩個丫鬟卻都臉色如白紙一般,尤其是秦媽害怕得最厲害,她渾身打顫,牙關並「咯答咯答」地直響。

  此時鐵芳就站在樓攔旁,仰望著昏暗的長天,面受著凜測的北風,發呆地,聽著背後屋中那老妖魔似的婦人仍在呻吟,覺著又可憐又可恨。半天之後,燈光又向外移來,那柳素蘭就要出屋子,鐵芳卻一聳身就越過了欄杆跳到樓下,手提寶劍又往前院走去。身後燈光撲來了,鐵芳就趕緊又跳到房上,蹲了一會,只見那秦媽發顫的手提著燈籠,由裡院走出,披著鬥蓬的柳素蘭,嘴裡「嘟嚷」著,低聲罵著,身子急急地扭動,由後面趕到前面,就匆匆地回到屋裡。

  她卻立時就驚訝起來了,說:「哎呀!那個人怎麼不見了?」疾忙又跑出屋來說:「那個人怎麼不見啦?唉!真是的!他怎麼會等不及我回來就走了呢!都怨那老東西,罰我跪了半天!」

  她要來燈籠滿處去找,燈光晃晃地直找到大門旁邊,摸了摸鎖頭,還在門上面,鎖得很結實,她就叫著:「秦媽!快拿鑰匙來把門開開,我出去看著,也許他又跑到外邊去了!」歎口氣又說:「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兒?沒等我把話說完,他就溜走了!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!」

  秦媽也更為驚懼地說:「他別是跑了,去告訴少太爺了吧!」

  柳素蘭「哼」了一聲說:「我瞧他可沒有那大的膽子,他今天把玉芹送來,明天還許不敢跟少太爺說呢!說了又當怎麼樣,少太爺還真能拿鐵錘把我打死嗎?我不信他有那麼狠的心。我還是愛怎麼就怎麼樣!誰也管不了我!後樓上那個老天殺的,當面我怕她,背著面我給他念咒,快死!快死!心疼一下就把她疼死。秦媽!秦媽!快拿鑰匙去!」

  鐵芳看完了這一幕情景,他便腳踏著屋瓦,伏著身而行,飛快地,他跳到院落之外,胡同之中,由地下找著了那件老羊皮襖披在身上往北走了幾步,就見那邊的門已經開了。先透出燈光,隨著出現了搖搖晃晃的燈籠,那黃色閃閃的光圈之內,籠罩著身披鬥蓬,雲鬢蓬鬆的柳素蘭。她的身軀一扭一扭地來回地找,並且發著冷笑,自言自語地說:「你別走呀!我話還沒跟你說完呢!你不是為了我才來的嗎?我是由蘭州到肅州頂最美的美……你別管吳元猛,他也管不了我……」

  鐵芳卻急急地向北走去,心中又氣惱又猜疑,覺得這是怎麼一回事呀?莫非強盜的家中就一定有這等的事麼?這柳素蘭跟那金大娘,她們雖然都非正經出身,但無論如何也不至於這樣,莫非因為當了盜婦之後,才變成得這個樣子嗎?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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