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五一


  唉!我只能到祁連山上替她訪一訪那方氏婦人,盡一盡我的心,跟她卻怕今生難以再見了。聽著院中的那匹馬正在「克查克查」咬著落地的柏枝,那聲音就仿佛有人連連的咳嗽似的,便鐵芳又不禁得想起在靈寶縣酸棗山,菩薩庵裡初會病俠母親,他就更覺心裡難過,更難睡著。

  外面的雪大概還落著,風仍猛,吹的兩扇屋門「呀呀呀」地饗,連敞開了兩次,鐵芳也連起來把門關了兩回。到底他是身體太疲倦了,又過了些時,便沉沉睡去,不覺一睜眼,天光已大亮,他起來一看,門倒是閉的很嚴,雖然沒有插門,可是用一條粗繩結系的很緊。

  他心裡不禁納悶,記想昨夜為關這兩扇門,雖然自己連超過二次,可是並沒拿繩子系這門呀?而且自己也沒帶系門的繩子呀?這可是怪!莫非是廟裡的和尚半夜裡來了,怕我凍著,才拿繩子系住門?和尚卻又不能那樣殷熱,繩子系的又很堅固,扣子都是從外而打的,簡直跟鎖住了一樣,解都不容易解,系的時候也當然費了半天工夫,不能沒有聲饗,而我在夢裡竟然一點也不覺,這可真是奇怪。

  他於是抽出寶劍來割開了繩子,開門出屋,見空中的雪已經停了,地下堆積的白絮可也有二寸多深,雪上痕跡顯明,昨夜確實有人曾到自己的房前來系門,不過詳查腳印,卻辨不出這人是穿著怎樣的一雙鞋,因為雪上的腳印雖深,可是亂七八糟橫一塊、豎一塊、深一腳、淺一腳,有處看的出來是鞋尖,有處又分明是鞋跟,仿佛像兩三個人同時留下的。又像是人雖只是一個,但故意踉蹌而來,為不使他認出來足跡。鐵芳不由驚異,凝神想了一想,再細細辨查,見那腳印並沒有上正殿,也沒有進裡院,更沒有出廟門,可是牆頭有一片的地方落的雪很薄,顯見是有人從此出入的。

  因此他更是驚訝,黑馬繞著雪向他走來,似是跟他要食物,他也顧不得去管,就急忙忙去開了廟門,向外望去。見石經上果然也有雜亂的足跡,是夜間有人走上來,又走下去的,他不由想說出來一聲:「好!」手提寶劍,順著石經往下走去,腳下的雪一滑,他整個摔了下去,幸虧是雪地,並沒有跌傷,又幸虧寶劍是握在手裡,沒有劃傷了自己,但這一驚也不小,摔得腿骨也很痛,黑羊皮襖也滾成白色的了。

  他爬了起來,向雪上又細細辨識,就看出有馬蹄的痕跡,似是由北來的往東南去了,而且敢斷定,這絕不是自己那匹黑馬昨晚來時所留下的。因為自己既不是從西北方向來的,而那時地下的雪還未深,絕不會像這般的清楚。

  當下鐵芳忙抖抖身上沾的雪,北風雖更寒,直吹到他的臉上,他倒覺著熱辣辣地,不禁發燒,他的心中實在慚愧,忍著腿痛,又上坡跑到廟門裡邊來,就要騎馬離廟往東南這去,順著那蹄跡去追趕。可是他須要先到屋中去拿行李,還沒拿行李,低頭又看見了地下割落的繩子,他卻又呆住了,灰了心,把寶劍也「噹啷」的一聲扔在炕上。

  他就暗想:人家因為見我屋門不關,就放心大睡,恐有人進屋去害我,怕我不知道,才用繩替我將門系嚴,這就是教給我,叫我以後無論是在店中棲息,廟裡歇宿,第一是要時時驚醒,第二是要門戶嚴緊,以防不測。無論這個人是誰,除非願意見我,否則一定不願叫我去追趕,再說:我這樣粗心大意,白走了幾千里地,還是連這點閱歷也沒有,我又有其麼臉去追人家,見人家?

  長歎了口氣,脫下皮襖來,又抖了半天,再到院中去為那匹馬掃身上的雪,重備鞍韉,再進屋中,拿出寶劍跟行李放在馬上,就又披上了皮襖,到裡院去辭別和尚。半天和尚才由堂中出來。

  韓鐵芳認得還是昨晚所見的那個和尚,同時他又注意和尚的腳底下及臉色。見這和尚腳下雖然穿著半舊的僧鞋,也沾著雪,可是絕不像昨夜在雪上亂塗過足跡,臉色也平常得很,連那屋門都沒有去看,只間說:「你要走嗎?」

  韓鐵芳愣了一會兒,才拱手說:「對啦!對啦!我要走了!在寶刹中打攪了一宵,改天我再來給師傅道謝吧!」

  他遂就手提皮鞭向店外走去,和尚還手打著問訊送他出來,他用手牽著馬,小心翼翼地順著石經。走到下面,心裡才忽然想起忘了給廟中留下香資,但又想,這座廟裡也並不窮,等我重過此地,再燒香道謝吧!他跨上了馬,鞭起蹄動就向東南走去,雖不欲去追那人,可是不覺想便走往同一方向,出了猩猩峽口向東又走了四十裡便是咬牙溝,馬又向前行了十數步。他勒馬回頭去望,就見黯黯的長天,皚皚的大地,令他不禁生出蒼茫之感。他這次到新疆來,所遇的事情真是亦悲亦痛,可泣可歌。

  如今往東邊去,東邊的前途仍然遼這無邊,渺茫無際,而且還伏著許多的兇險,甘涼這上,祁連山中,還都有許多兇殺惡鬥在等著我,憑我縱使有心再來,但也未必有命重返。母親,父親,你們的陰魂暫且在大漠中在雪山上安息吧!繡香,雪瓶,你們對我的思義,我將來,也許是來生,再為酬謝吧!他下了馬,跪在雪地之上,就向西叩了一個頭,然後上了馬又往東去。

  這條路上,雪花雖不再落,地下的雪也不深,但仍是遇不著一個人,又走了一會,就踏進大漠了,馬雖喂飲不足,但一見了沙地,他卻又如返故鄉,就馳得更快。這片沙漠東西雖也有二十多裡,但比白龍堆易走多了,風雖寒卻也不大,不多時便已走過去。過了沙漠,到了一站,地名叫作馬蓬井,有一家店房,鐵芳進去,先叫店夥給那馬飲水、餵料,並找來人給換釘蹄鐵。

  他也用了飯,就向店家打聽欽差是哪一天過去的,店家答覆說是:「前天走過去的,在這裡並沒歇著,現在至少往東走出也有二百多裡地了!」

  韓鐵芳倒有些吃驚,就又問說:「為甚麼走得這樣的快?我聽說那玉欽差是久病初愈,他受得了這一路的顛僕之苦嗎?」

  店家卻說:「我在大前天看見,大人是坐著雙馬拉著的車走,想是又快又穩;後面差它們坐的也都是馬拉著的車,還有迪化的總兵,哈密的協台,還派了官兵兩隊,全都騎著馬,在旁保護。」

  鐵芳聽了,心中漸慰,以為自己縱不能趕上保護也不要緊了。可是聽這店家又說:「大約那兩隊官兵只把欽差送到安西州,他們也就回來了,我們這兒還等著要作他們的買賣呢,那位欽差大人由安西州再往東,進嘉峪關,過肅州,甘州……」

  鐵芳聽了這個地名,心中就不由一動,他就間:「甘州是不是在張腋縣?」

  店家點頭說:「是呀!甘州是個大地方,我們甘肅人有句話:金張腋、銀武威。那兒的店房可又比我們這家店大多了!闊多了!」

  鐵芳點了點頭,店家接著又說:「欽差玉大人是自北京來的,差事辦完了,自然是心急似箭,要趕回北京去過年,所以才這麼快走。可是到安西州,那邊所派的護送官兵,就不這麼多了,天氣好還不大要緊,天氣要是變了,一下雪,甘涼道上可真難行。那祁連山上,綠林英雄是一年比一年多,他們才不管甚麼叫欽差不欽差吧!」

  鐵芳不由又驚得臉上變了色。店夥又搖著頭說:「你不要緊,你帶的行李又不多,只是一匹馬,一個人,祁連山上的好漢也不是不開眼的,他們絕不會打劫你!」

  鐵芳傲然地笑了笑,突然又問:「店家你可曾著見,今晨或者是昨天夜裡,有一個人,也是單人匹馬從這裡走過去了嗎?」

  店家發了半天愣,就連連搖頭說:「沒有!沒有!要有我們不能不知道,乾脆我告訴你吧,這一年來我頭一回著見單身走路的就是你!」

  鐵芳心中又疑悶了一會兒,外面的人已把蹄鐵釘好,鐵芳就把錢開發了,他就與店家告別。

  店家把他送出門來,還向他悄悄地囑咐說:「剛才我告訴你的:甚麼祁連山上有英雄好漢的事,你往東邊去可千萬別跟人說!」鐵芳說:「為甚麼?」店家帶著懼怕之意,說:「東路上處處是他們的人,聽說吳元猛少山主又正往西來了,你要是因說閒話把命去了,那可不要怨我!」

  鐵芳不禁一笑,點頭說:「好,好,好。」上馬便即走去,心中明知道未必是那吳元猛的對手,而且勢孤不能抵抗,但又忍不住忿怒,而且決定要往祁連山,決定去救雪瓶的母親方二太太,雖死無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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