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四五


  他卻喘息著說:「我要死……可是我死得高興!」又咧開大嘴哈哈大笑,說:「我半天雲有個好女兒!……」微微睜開那只右眼著,看了半天,才看出來蹲下身來的穿黑夜的才是春雪瓶。他不禁歡喜地笑了,說:「你認得我嗎?女兒……」

  春雪瓶卻高聲爭辯說:「我不是你的女兒!他!韓鐵芳才是你的兒子呢!」

  韓鐵芳也忍不住流淚向他的耳邊哀聲叫著:「爸爸!爸爸!」

  但羅小虎這時耳朵似也聾了,沒有聽見,他又向雪瓶說:「你媽媽的脾氣真……」他兩隻眼睛都瞪起,說:「你快嫁韓鐵芳:快嫁!快嫁!別等著他作了官再嫁,別學……別學你媽媽,你!聽我的話!當韓鐵芳的老婆吧!韓……嘿!朋友!……」

  他的力氣盡了,喊也喊不出來了,雙目都閉上再也睜不開了,他的頭也頹然向下垂去,脖子搭在韓鐵芳的臂上。北風卷著山雪吹得他的頭髮和鬍鬚更亂,無主的數匹野馬四下奔跑著,地下臥著的橫七豎八的死人和刀劍也都半被雪給蓋住了,流的血也早結成了冰,那邊的大湖——淨海,仍在「嘩嘩」地發著狂嘯,似是昂壯的歌聲。

  羅小虎喘了半天氣,就死在韓鐵芳的臂上,春雪瓶也淚滿雙頰,幼霞擦了擦眼睛卻說:「算了吧!把羅爸爸就在這裡埋起來,或是送到白龍堆裡……」

  雪瓶卻站起身來搖頭說:「不必,就埋在這裡倒好!」

  韓鐵芳心中悲痛得麻木了一陣之後,就輕輕將羅小虎的屍身放在地下,他站起來,忍悲淚,振精神,就向雪瓶說:「可惜這裡處處是石頭和冰雪,無法埋葬!」

  雪瓶向四下看了看,然後又用番話跟那幾個哈薩克人說了半大,哈薩克人給她出了主意,旁邊幼霞聽了也點頭認為那樣辨是最好。韓鐵芳發著怔,聽著他們說話,對他們的意思雖聽得出來,話卻一句也聽不明白。

  春雪瓶就轉告他,說:「在這裡雖不能刨坑,可是石洞很多,要將羅大叔的屍體移進洞裡,用雪封住洞口,天氣冷一些,雪再變成冰,那較埋在地下還穩當。等到來年春天雪化,你再來備檔接靈也不遲!」

  韓鐵芳卻歎了口氣,說:「人事難料,將來誰還知我能來到此地不能?不過現在只有這個辦法。這辦法也還好,那麼就請姑娘分派他們諸位幫助我去找找,看看哪裡有山洞?」

  雪瓶還沒分派,幼霞便以番語指揮了她手下的人,當時這些哈薩克人又都歡躍了起來,有的往山上爬,有的往嶺下去找。這些峰嶺之間的大山洞、小山洞本來無數,隨處都可以找到。

  幼霞就隨他們前去查肴,待了一會兒,她便回來告訴雪瓶,說:「就在這上面,崖上有兩個山洞,一深一淺,地方倒很幽僻,不容易破人查看出來,請你去看一看,以便決定。」

  雪瓶就轉過臉兒來,把這話又向韓鐵芳說了一遍。

  韓鐵芳說:「只要有個地方掩護住他的屍體也就行了。深的山洞免不得是虎豹的洞穴,倒不好,就找一個幽僻之處淺一些的洞,要緊的是把洞口封堵住,那就如同是葬埋了!」

  春雪瓶於是就指揮著哈薩克們將羅小虎的屍身抬起,韓鐵芳又叫他們把幾輛車上的狼皮褲子、棉被套等等拿下來幾條,將羅小虛的屍身一層層的包裹了起來,份量很沉重,六七個人才拾得動。

  有的哈薩克人還不住大笑,可是一看見了他們的「秀樹奇峰」春雪瓶這時候的面色非常嚴肅,幼霞也合著悲哀之意,韓鐵芳更是不禁的淒黯流淚,他們就不但不敢再笑,連大聲說話也不敢了,都靜默默地,抬著這只大包裡似的東西,往崖上走去。

  這座山崖上面的冰雪更多,大家怕滑倒,邁步都十分謹慎,特別地慢。北風呼呼吹著,天地顯得更為愁點,韓鐵芳與春雪瓶先到了上面查看山洞,見那個深的山洞裡面黑忽忽的不知有多深多遠,由石縫中流下的泉水早已結上了堅冰,雪瓶也認為這座洞太深,不能作為墓穴。

  於是二人退出來,又到旁邊那洞中去看。見這個洞倒是很淺,洞口也不大,春雪瓶的腳底下還發生「克崩」的一聲響,她低頭抬起來那個東西,就著由洞口進來的淡淡的光,仔細去看,原來是一片破瓦,大概是個破罐子,可見早先,不知多少年之前,這洞裡一定住過修煉的老道或是僧人,現在洞口內外並無別人的足跡,可知現在倒是沒有人住。雪瓶就又向韓鐵芳問了一聲,韓鐵芳點頭,又說了一聲:「好!」自己都覺出這聲音太是悲慘了,心中痛楚如刀割。他不是哀憐羅小虎一世英雄竟葬埋於此地,而是他由這時的事情又聯想起他在大漠中葬埋玉嬌龍時的情景,他想:若果他們真是我的父母,那麼我這次到新疆,倒像是為葬埋他們二人而來的。

  唉!他們生平都是桀驁不羈的人,一個是平生馳駱於草原大漠之間,一個是一生淪落於綠林江湖之上,這樣的結果不算是委屈了他們,他們的靈魂還許在高興。可是我目睹此情,親逢此事,以後真能把我的志氣完全消磨,我真對於人間的諸般事都灰心了:他暗暗地慨歎著,便與春雪瓶出了石洞,而那幾個哈薩克人就將羅小虎的屍身抬進去,還有的哈薩克人就跪在雪地上念他們的經。待了一會,那幾個哈薩克人也由洞裡出來,向雪瓶跟幼霞說了幾句番話,大概就是稟報:「屍身在洞裡已經安置好了。」

  幼霞就令人填封洞口,當時這些哈薩克人又都緊張了起來,忙碌地拿刀拿手鏟冰,搬雪,連同大大小小的石塊,枯樹枝,「嘩啦嘩啦」都亂往洞裡扔去。

  韓鐵芳這時又不住流淚,春雪瓶也拭眼睛,幼霞卻也移動嬌軀幫助人去抬雪搬冰。北風這時更緊,吹得冰雪紛飛,但這些人卻都累得不住喘氣,不多時竟將一個丈多高、五六尺寬的石洞完全封堵住。幼霞怕封堵不嚴,再令人搬冰抬雪,又多時,冰雪在洞外堆積成了一座小山,很像一座墳,皚皚生光,呈現出一種淒慘之色。

  此時各人的身上也都為雪花冰屑所佈滿,彈都彈不下來,又都前前後後地慢慢走下這座山崖。大家仍舊不說話,只聽見那些哈薩克人都不住的喘氣,到了下面又聽見聲聲的馬嘶,遠處的淨海還在狂嘯,天色更陰晦。

  韓鐵芳這時才細細地看,見那些車輛都已扔下,連趕車的人都死於地下,逃活命的人大概沒有幾個,那些無主的馬有的跑往深山絕跡之中不見蹤跡了,有的已被哈薩克人捉住。這時韓鐵芳與春雪瓶還都是滿面的愁容。

  幼霞卻拍手兒笑著走過來,她向雪瓶問說:「姊姊!你跟我姊夫還到哪兒去呀?是回迪化還是跟我們一同回尉犁城呢?」

  韓鐵芳聽了這個稱呼,倒覺得十分難為情,被凍得都僵了的雙頰,忽然又熱辣辣地發燒起來。

  春雪瓶卻仍然沉著臉兒,不生氣,也不如辯論。她就轉臉兒向韓鐵芳說:「我是要回尉犁去,為取那件衣服,你……」

  這一個「你」字稱呼得韓鐵芳更是臉紅,並且春雪瓶這柔細和婉的聲音,撫媚多情的態度,真與昨天晚上在那小店裡大發脾氣的時候,截然不同。她又說:「你也跟我們一塊兒走好嗎?」

  這話說的像蜜一般的甜潤,而更令人想到她是受了羅小虎臨死時的那遺言所感動,她肯於接受那句話了。但韓鐵芳卻怔了半天,也沒有回答,心中翻來覆去地想:到了尉犁,免不了又受那小霞的糾纏,其實那還不要緊,最要緊的就是自己的家中原有妻子!他此時愁得簡直不像樣子了,不能決定是點頭,還是搖頭。

  那邊的幼霞似乎猜出了他一半的心事,就又笑著,慢慢地走過來,說:「姊夫!你跟我們一同到尉犁城去嗎?等你們回到那兒,我再跟我母親去給你們賀喜,以後你們在那裡住,得多麼幸福呀?……還有一件事,我告訴你,你別再擔心了。我那姊姊小霞,她在白龍堆裡受了傷回到家裡,我的母親看見了她那狼狽的樣子,就很驚訝,向她盤問出來原由,我母親真生氣,把她好罵,派了人看著她,不放她再出去惹事了。過了年,我母親就要給他找個人嫁了,也許嫁得很這,所以你們別擔心,我母親並沒腦你們!」

  韓鐵芳說:「不是因為那件事,而是我此刻真有些猶豫不決!」

  春雪瓶在旁邊一聽了這話,她就急躁了起來,趕緊過來說:「你就快說一句話吧!我們在此地不能多待!」

  幼霞也說:「迪化的官人只死了幾個,那些都被我們放走了,他們若是出了山,就許勾了大隊的官人來!」

  雪瓶也說:「我看你也不要再住北邊去了,往北下山回迪化,或往達圾城,還須走你來時的路徑,那路上就有人認識你,必出麻煩!」

  幼霞笑著,甚至於要伸手來拉韓鐵芳,韓鐵芳這時卻忽然心一橫,堅決地搖頭說:「我不能再到尉犁去了!」

  幼霞一怔。春雪瓶忽然就似乎翻了臉,厲聲地問說:「尉犁城是你的家!那裡的房屋、牛馬,全都是你的,你為甚麼不肯去呢?你不去,那些東西應該歸誰?」

  韓鐵芳一聽這話就更是搖頭了,急又不敢急,冷笑也恐怕雪瓶誤會,他只是又嘆息一聲說:「那裡的東西本來是誰的,以後就還歸誰管理,我豈能夠據為己有呢?我自河南洛陽具徒手出來,這次我到新疆很僥倖就是了,讓我親手,親眼看著,葬埋了人間的兩位奇俠,並得見兩位姑娘之面,我就很高興了,很覺得榮耀了。剛才……羅前輩臨死時所說的那話,我自愧無才,不敢允許!……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