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四六


  幼霞更是發怔,扭著臉兒望著雪瓶,雪瓶卻只是臉兒微紅,並不露一點生氣或失望之色。

  韓鐵芳把話說到這裡,態度倒顯得很是平和,只拱拱手說:「雪瓶姑娘跟幼霞姑娘就過山往南去吧!山中風冷,也不可多耽擱時間,我,我現在要往北去了!」

  幼霞急急地說:「你往北去?你認得路嗎?」

  雪瓶卻把她攔住。韓鐵芳就慢慢地過去牽了那匹黑馬,將馬的肚帶又往緊束了束,寶劍也掛好,鞭子也由鞍旁摘下來。

  這時大概是春雪瓶授的意,只見幼霞的雙手托著個緞子包兒,又笑吟吟地過來,就把這包兒給他系在馬鞍之前。不待韓鐵芳發問,她就笑著說:「你既不肯到尉犁城去作姊夫,那我們就也不能請你、央求你啦!但是我們知道你的盤纏不夠用,衣服也沒有錢買,這包裡裡就是錢跟銀子,你帶去吧。你若不肯要,隨便拋在哪個山溝裡都好,可就是不能當著我們的面拋。」

  韓鐵芳倒更慚愧了,拱手向幼霞和雪瓶這了聲謝,就上了馬,又向雪瓶說:「我由此就要往達圾城去了!姑娘……」

  他不想說:姑娘到了那裡,我們再見面!可是只見雪瓶跟幼霞正幫忙著叫那些人去收抬地下的死人,顧不得再看他了,韓鐵芳只得就悄然地上馬往北去,連頭也沒敢回過去,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愁悶。越走山路越往下,地下倒還好走,因為那群被殺死的張仲翔和官人等就是由這條路上來的,所以他們的車輪馬蹄把這股路上的冰雪早給輾軋得很平坦了,如今走上去倒不十分滑,然而北風淒淒,四顧荒涼,連一隻飛鳥也沒有,他更感覺得魂斷望絕。一連向下轉過了幾個山環,驟然聽得身後有「踏踏」的馬蹄之音,他不禁又吃了一驚,趕緊扭頭看去。

  原來是春雪瓶騎著白馬這下來了,他急忙把馬韁繩勒住,扭身仰面向上去望,只見雪瓶也勒馬停於一座帶雪的山岩之旁,向他又呈出嫣然的笑色。他不知雪瓶又有甚麼事,剛要問,卻聽雪瓶向下發出了嬌聲,藉著山谷的回音是更為清楚、了亮。她說的是:「韓大哥!你就往達板城去吧!那裡店房有限,你到了那條街上定能遇見我的蕭姨夫,請你告訴他,我不能去了,我回到尉犁把那件羅衣取出,交給別人帶了去,也就行了……」

  韓鐵芳一聽,她這話是來告訴我,永不能再見面的意思呀!剛待要說你的爹爹也曾有意將你許配於我,叫咱們永久在一起呀!可是,風吹著他的後腰,寒氣堵柱他的嘴,心中著急,卻難發一語。

  又聽春雪瓶在高處說:「韓大哥一路珍重!後會有期!」

  這聲音也顯得淒熬了,就見秀樹奇峰春雪瓶黯然轉身撥馬,當時「踏踏踏」一陣蹄聲,她又馳往山上去了,霎時間人馬的影子就都已不見。

  韓鐵芳又怔了半天,心裡倒是慨歎說:好!這樣好!如今只是在達板城還有一件小事,除那事情以外,我在新疆的一切事情就算全都告終了。於是他又催馬往上走去,又走過了一道山環,眼看著就到了山下的曠地了,忽見有兩個人正走在前面,一見著他的馬從後面來了,就全都驚慌著藏躲,他覺得詫異,趕緊催馬下去,那兩個人都驚喊了起來。

  其中的一個還跪在一塊山石旁求饒,韓鐵芳馬到臨近才看出來,這兩個原來都是差官,紅櫻帽早都丟了,箭袍上也滾滿了泥雪,樣子都是十分的疲憊,而且恐慌,不過身上還都沒有傷。他們看見韓鐵芳不是哈薩克人,這才都驚慌略定。

  韓鐵芳就勒馬問說:「你們是從哪裡來的?」

  這兩個差官一個是全身顫慄,面色蒼白,說不出話來:另一他倒是說:「我們是迪化撫台派來的差官,押解的是半天雲羅小虎,往伊犁去。不料有欽差分館的護院仙人劍張仲翔,還有他的哥哥老君牛張伯飛,隴山五虎等人,一定要跟我們一起走,在路上他們虐待羅小虎,我們攔也攔不住,就把春小王爺給得罪了。剛才我們走到山裡,春小王爺手下的那些哈薩克人就把我們截住,亂殺亂砍,幸虧對我們當差官的還留些情面,我們兩人這才逃了活命,仙人劍,老君牛那些人可多半都死在山上了!……」

  韓鐵芳就問說:「你們這差官之中是誰為首?」

  這差官回答說:「是飛鏢慮大,剛才我眼看見他被一個哈薩克人給砍下腦袋來啦!」

  韓鐵芳聽了,不禁皺眉,又問說:「你們如今想要往哪裡去?」

  這差官說:「差事已出了舛錯,我們就是回到迪化,也得擔受大處分。好在新疆的地方大,我們只好逃到別處,換名改姓去要飯吃吧!我們帶著的錢跟東西全都擱在車上,這時候誰敢回去拿呀?」

  韓鐵芳看這兩人的可憐情形,倒覺得十分不忍。就將幼霞給自己的那個包兒打開一看,裡面除了銀子之外,還有許多黃金,就知道這絕不是臨時打劫來的,遂就取了兩塊銀子,扔給差官每人一塊,就說:「你們拿著這個沿路買飯吃吧!快些走!待會兒那些哈薩克人就這來了。」

  說完了這話,就又催馬往下走去,不多時就到了平地上,他就將馬越發鞭得快,走下不到半裡路,卻又聽得耳畔發出一種慘厲聲音,喊叫著說:「救命呀!救命呀!……」

  韓鐵芳疾忙又收住了馬,煙塵由馬畔四下紛落,他縱目向兩旁望去,才見這左遠遠的曠野之上趴伏著一個人。他急忙撥馬走過去,低頭一看,見原來是一個從那邊山上逃下這裡的人,背上的刀傷很重,渾身是血,穿的也不是官衣,韓鐵芳想著這個人必是張仲翔的一夥。自己不能夠救他,本想要撥馬走開,可是又見這個人把頭都貼在地面抬不起來,兩腿空抖,兩手也在地下亂抓,一邊悲慘地呼救。

  韓鐵芳看了,又實在不忍心走開,便下了馬,間說:「你是誰?被甚麼人傷的?」

  這個人聽見旁邊有人向他問話,他才停上悲呼,但仍是不住呻吟,緩了半天氣,他才漸漸地將頭抬起。韓鐵芳一看,這個人的臉上滿是土,可是又黑又胖,自己分明認識他,前幾天他還騎著大馬,雄赳赳地跟著張仲翔等人在一塊兒呢,於是就面現嚴厲之色,問說:「你叫甚麼名字?你不就是那老君牛張伯飛嗎?仙人劍不就是你的兄弟嗎?」

  這人原也認識韓鐵芳,他就不禁驚慌失色,連連點頭搖頭,連連地呻吟著說:「我不是!我真不是!張家兄弟我都不認識……」

  韓跌芳冷笑著說:「你到了此時,何必還跟我說假話?你放心好了!你既傷成了這個樣子,我絕不能將你殺死,可是你得實說出你的真姓名來!」

  這個人又把頭貼在地下,又呻吟了半天,他才說:「我叫瘦虎常明!」

  韓鐵芳說:「我看你可是一點也不瘦,而且隴山五虎想必都是甘人,你說的話卻像是潼關人!」

  這個人卻說:「我本來是潼關縣的人,和老君牛、仙人劍他們兄弟都是同鄉;我早先本是個瘦人,近年才肥胖的,但我那外號兒還是改不過來,江湖人還稱我為瘦虎。」

  韓鐵芳手掄起來鞭子,本要狠狠地向這個人抽去,卻又自己將自己攔住,暗想:這個人已經傷成了這樣,我還打他幹甚麼?遂就責駡他說:「你既是江湖人,也得知道江湖人雖甚麼事都作,義氣卻不可不講。羅小虎本是堂堂的好漢,他犯了法,自然有官人治他的罪,把他解到伊犁去正法,那即便是他的至親、好友,只要深明大義,就不能有甚麼怨言,但你們一非官人,二非捕役,鐵霸王竇定遠,方天戟秦傑二人之死,又與羅小虎全不相干,你們為甚麼要沿途這隨對他慘加迫害?」

  地下趴著的這人,忽然抬起他的黑胖腦袋說,「誰幹過那不英雄的事?只是仙人劍張仲翔一個人幹過,要不是我們攔阻他,他早就將羅小虎給殺了。我們這次原是到新疆來辦別的事,不防遇見了仙人劍那小子,他拉我們幫忙,我們本當不管,可是,誰叫都是老朋友?今天在山上挨了那哈薩克小丫頭一劍,其冤枉!」

  韓鐵芳稍微息怒氣,就又問說:「現在你要往哪裡去?」

  這個人卻哀聲地說:「我還能往哪裡去?我好不容易逃命逃到這裡,就連爬也爬不起來了!可憐我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母,總怪她不好,誰叫她生下個兒子叫他學武藝,闖江湖,上了朋友的當!我死在這裡也從命。朋友,我也久仰你的大名,你是洛陽的韓鐵芳,我知道你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好漢子,咱們倆又沒有其麼不共戴天之仇,你要可憐我呢,你就高抬貴手,拉我一把,叫我起來,往東邊不遠就是旗竿店,那是個鎮,你把我救到了那裡,就算是救了我的命啦,你就不必管啦,那裡的人都很忠厚,他們自然會拿一點殘湯剩飯來叫我活命;你要不肯這樣辦,我也想求你,把你的寶劍抽出來,索性「克叉」一聲,給我一個痛快。」

  韓鐵芳:「我豈肯殺你一個受傷的人?」

  這人卻說:「不,我求你殺我,免得叫我這樣活受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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