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四四


  春雪瓶都不敢在馬上騎著了,她下了馬,纖手挽著韁繩,努力地往上面拉馬,韓鐵芳就也照著她的樣子去做。一前一後,要不就是一上一下,有時走到極陡之處韓鐵芳簡直就在春雪瓶的腳底下走,他非得仰面才看得見雪瓶那雙「英雄鬥智」的花鞋,同時花鞋跟白馬的四蹄踢落下的雪,都落在韓鐵芳的頭上,他簡直不敢仰臉。

  費了極大的力,好半天的工夫方才爬上了這座山嶺,這簡直是削峰絕壁,上面滿是雪,韓鐵芳的鞋襪已完全成了白色的了,口中不住喘氣。

  忽然見雪瓶身傍馬旁,手帕上顯露出的髮髻,被風吹得不住飄拂,她的嬌客反而變得更加美麗。

  她用鞭向下一指,急聲說:「韓大哥快看,那邊,那邊不是麼?啊呀!果然有人比我們先到了!可見那些人還沒過去呢!」

  她極為歡躍,韓鐵芳也一驚,就低著頭,瞪大了眼,眼光順著雪瓶的鞭杆向下去看。只見下面真是千山萬墊,冰雪無涯,只有一處是青色的,那大概就是「淨海」,是山嶺之間的一座大河,剛才聽見的是那波濤之聲,在這高的地方也看見了一條條的山路縈迥盤繞在峰嶺之間,就像淺灰色的蛇一般。但是,韓鐵芳心裡說:甚麼也沒有啊!

  春雪瓶又向下指著,更急急地說:「你快看呀?下邊,那……」

  韓鐵芳這才看出,原來就是這座嶺下,淨海湖邊,蠕動的無數的灰白影子,都很小,細細地去看,才知道有人有馬。馬是深淺各色都有,人大概都是穿著反毛兒的皮衣,所以在上面更難看得清楚,再定睛細看,才仿佛看見一閃一閃地,好似是刀光劍影。韓鐵芳就更是興奮,但是又見那些白雪,青濤蠕動的一群灰色人影之中有一點微紅,這種紅色很嬌豔,又似萬綠叢中開著一朵小小的紅花,只要用眼光找住了它,便特別覺得顯眼。

  韓鐵芳看了半天,心裡又生出一點憂愁,就轉頭向雪瓶問說:「下麵那群人莫不是小霞率領的……」

  話尚未說完,忽然雪瓶又連連以鞭向下去指,並且跳起來笑著說:「來了!來了!可真來了!」

  韓鐵芳也察辨出來,就見出北邊漸漸發現了更小的灰色的點兒。這種灰色的點兒越出現越多,原來是押解羅小虎的那一隊車馬出北邊的山路爬上來了。

  韓鐵芳也不禁大呼一聲,「吧」的跳上了馬,就要縱韁直躍而下,好去攔截。雪瓶卻立時伸手把他攔住,說:「別忙!別忙!」

  這時分明看出那隊車馬才爬上去,正如同一隊小蝨子似的蠕蠕的前進;而這邊的那點紅色,卻揮起來兩道劍光,指揮著那些灰白的影子飛快地迎了上去,攔截去了。

  雪瓶還笑著說:「有人替咱們動手,咱們就在這兒看著吧!」

  韓鐵芳卻奮然說:「羅小虎是我的父親,是我的朋友,我如何能叫別人去救?我反而坐視不管?」

  他「吧」的一鞭拍下,馬就順山嶺直馳下去,其勢很快,幾乎等於從天飛落,馬真好,四蹄濺起淨海湖邊的冰雪,真如一條烏龍似的,向那邊直飛。韓鐵芳已掛上了鞭子,而鏘然一聲亮出來寶劍。

  那邊一群哈薩克人已經跟那保護囚車的人殺鬥起來,刀光交舞,雪屑紛飛。有一個騎紅馬的手使雙劍的女子,簡直是這群哈薩克人的頭領,一邊縱馬揮劍,猛殺亂砍,一邊失聲喊叫,直如天空的鷂子飛鳴。韓鐵芳也沒看出這女子是誰,他的馬已沖至了近前,一眼看見耳邊生長黑毛的仙人劍張仲翔,他撲過去就殺,張仲翔虛晃一劍,撥馬就跑。

  韓鐵芳催馬緊追,並厲聲罵:「惡漢!你死到臨頭了!」

  追出了多遠,忽然張仲翔的馬蹄一滑,馬倒人落,韓鐵芳也跟著飛躍下馬,揮劍急刺。張仲翔卻驀然爬起,冰雪揚起來很多,他的劍「當」的一聲又將韓鐵芳的劍擋住,韓鐵芳轉腕再刺,張仲翔拼命地迎抵,「當當當」雙劍交磕。此時他們都顧不得甚麼劍法,只是拼命。

  張仲翔的面色發白,耳邊的黑毛亂動,並大罵:「小輩!我叫你死!」

  韓鐵芳說:「惡漢!」嗖嗖嗖,鏘鏘鏘,他把張仲翔殺得不住後退,他往前去追,不料腳下一滑,他竟一腿跪在雪上,張仲翔卻反腕掄劍自頭上劈下,韓鐵芳急橫劍一迎,又具當的一聲響亮,震得二人的手腕都發酸,都略緩了緩力。韓鐵芳已經站起身來,揮劍撲過去又殺,張仲翔卻抹頭向嶺上緊跑,韓鐵芳在後緊追。

  此時汪洋的淨海,就在他們的身畔了,濤聲如雷,擾得他們喊罵聲,都互相聽不見了,同時海裡擲出來的大塊小塊的冰,如雨似的,他們腳下所走的也都是極滑的乳石似的大塊小塊的堅冰。張仲翔在前面連跌了兩跤,韓鐵芳要趁勢去殺,可是腳下一急「吧叉」也摔倒了,剛要站起,張仲翔卻從上面滑下來了,二人幾乎撞在一塊兒。韓鐵芳驀然一劍砍向他,不料砍在冰雪上,他也瞪大了眼,張著嘴,反劍向韓鐵芳去刺,不料腳下一滑,他又跪了下去,韓鐵芳可撲上去,張仲翔挺身而起,又舞劍相迎。

  這時不知何處就有一枝弩箭射來,不偏不倚正射在張仲翔的鼻子上,血汪然流了下來。他瞪大了眼,張大了嘴,手中的寶劍還狂掄,韓鐵芳雙手握劍,咬著牙向前狠刺,張仲翔仍要閃躲,但前胸也流出鮮血,劍已撒手,身子向後傾斜,隨著北風的威力就墮入淨海之中。冰塊卻又濺上來,韓鐵芳趕緊往後退去,才一眨眼之間,忽見出那海水之中飛出來一物,撞在冰雪岩石上,摔得血花飛濺。

  原來是張仲翔的屍身被摔出來,這座山頂的湖無怪其名日「淨海」,它的波浪中不肯收容張仲翔的屍骸,當時就給打出來了。倒把韓鐵芳嚇了一跳,緩了緩氣,提劍轉首,四下去望,忽然一眼瞥見了自己的黑馬,他趕緊又往下跑,不料一不小心人整個摔了下來,忍著痛,由冰旁抓住劍,再爬起來,跑過去把馬捉住。兩腿酸疼,好容易才騎在馬上,這時就見那邊的人馬有的紛逃,有的仍在交戰。

  那紅衣的哈薩克女子,雙劍左右分揮,東殺西砍,地下紛紛地倒下了死屍。這時春雪瓶也縱馬趕到,等到這邊韓鐵旁的馬來到之時,那邊已經住了手了,他直著眼睛才看出這紅衣女子原來是小霞的妹妹幼霞。

  只見她收了雙劍,一邊微微地喘氣,一邊帶笑地向雪瓶說:「我!因為是我射傷了羅小虎,他才致被人捉住,你又埋怨我,我才,你看我有法子救他沒有?哼!」

  春雪瓶也微微笑著,說:「你走的那天我就猜出來了,你必是回尉犁勾人去啦。其實那時我要是把你追回來也可以,但,我為其麼不放你走呢?我就是為叫你辦這件事,替我辦,你受累是活該!」

  幼霞撇撇嘴,還傲笑著。春雪瓶又瞪了她一眼,說:「得啦!別得意啦!」

  幼霞回頭看見了鐵芳,她也回瞪雪瓶一眼,撇嘴說:「我看你才是得意了呢!」催馬又向北去了。

  雪瓶的臉上突然紅了一紅,也催馬隨著去了,韓鐵芳最後跟隨,他眼望著眼前的兩個女子,心中又羡慕,又自愧。少時趕到了那邊,羅小虎已經被十多個哈薩克人給救了出來,哈薩克人之中有認得韓鐵芳的,還只管向他笑。

  韓鐵芳卻顧不得別的事,就超過紅馬和白馬,上前一眼望見了羅小虎,他就不由得吃了一驚,原來羅小虎雖然兩隻胳膊被人攙架著,兩腿上的鐵鍊也被人打開,但卻癱在雪地上站不起來。他的那身緞子的衣服是又髒又破,沾著乾草,滾滿了泥沙、冰屑、雪花,還帶著斑斑的血跡。他的臉面越發可怕了,鞭痕棒傷,汙血和爛肉,並且都浮腫了起來,顯得臉膛倒更大,眼睛縮得極小,左眼睜不開像是已經瞎了,然而右眼卻微露亮光,並且顯出來一種驚喜之意。

  韓鐵芳先下了馬,愁容滿面,望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,只見他身上滲帶著這些被虐的傷痕,就痛悔自己為其麼不早一點殺了張仲翔呢?為其麼那樣的怯儒,以至使……「唉!」他長歎了口氣。

  羅小虎那亂蓬蓬的大鬍子卻直往上拱,笑著說:「好朋友!」他恨他自己發出的聲音太啞,他就張開了大嘴又喊了一聲:「好朋友!」這聲音像破鑼似的拼命地喊了出來,他可力弱了,胸脯不住直喘,那一隻眼睛也閉上了。

  雪瓶已到臨近,急忙跳下馬來,說:「不好!恐怕他要死!」

  旁邊幼霞也下了馬說:「快把他平放在地下,叫他臥下喘喘氣吧!」

  春雪瓶卻又皺眉踝腳說:「地下全是冰雪,放下他不凍死了嗎?」

  韓鐵芳卻伸出雙臂去抱羅小虎,想把他抱在那邊官人遺下的車上,不料羅小虎忽然全身用出來平生之力,將臂一振,架住他的右臂的那個哈薩克人立時就架不住了。他的雙腿要努力向上站起來,卻站不起來,巨大的身子向後如山的倒了去,幸仗韓鐵芳用力把他緊緊的抱住,他的大鬍子一根根如刺蝟似的毛都刺在韓鐵芳的臉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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