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七


  於是兩人往西又走了不遠,看見街頭有一條很寬的胡同,兩人就走進去了。這胡同地下淨是土,走了不遠,就把雪瓶的鞋弄髒了。她倒不大在意。這裡兩邊都對開著門兒,也沒有其麼大戶人家,有的門兒裡出來旗裝的老太太叫狗,有的門裡又出來抱著小孩的纏足婦人,雪瓶就去找了個旗裝的老太太打聽,她的裝束,和她所說的北京話,都使這位老太太覺得親近,認為是同鄉,她所打聽的宮花園,原來在此地是無人不知,老太太就用手向西指著說:「你就一直往西走,看見城牆再往北就到了,那兒的牆很容易認,下面是虎皮石,上面是咕嚕錢,我的兒子就在撫台衙門當差,去年撫台大人就在那兒給老太太辦的壽,我還去聽過戲呢,現在聽說那兒住的是欽差大人,也是從咱們北京來的。」

  雪瓶見這位老太太愛說話,恐怕她問自己的來歷,忙道了聲:「勞駕!」趕緊就走了。幼霞跟著,她兩人就往西走去,走了半天,才走到城根,這地方很荒涼,住戶很少,她們往北走,眼看快到西門了,她們才望見路東有一道高牆,牆的下麵是砌著各色的「虎皮石」,中間塗著白灰,似是新塗的,上面是拿瓦做成的透明的錢形,牆裡有許多棵柳樹,把金黃色的柳絲拋到牆外,大門就對著城牆開著。

  原來這真不是平常的花園,門前站著腰掛鋼刀的官人有五六個,還有僕人、差役出入,並有個身約六尺的大漢,赤黑的臉,大辮子,腮上有一塊很深的刀疤,披著青緞大夾襖,正在那裡聞著鼻煙,揚眉吐氣地跟守門的官人在談話。雪瓶跟幼霞,這兩條豔麗的影子照到他們的眼睛裡,他們就都把脖子歪過來,眼睛都直了,幼霞的臉上已經現出緊張之狀,但雪瓶卻從容鎮定,連眼珠兒都不稍斜一斜就走了過去。

  原來往北走不遠,就又是通到東邊去的一條巷子,她們走了進去,見這巷裡的住戶還不少,鋪子也有幾家,靠著右首即是那官花園北邊的牆,牆裡起了幾間樓,畫棟雕樑,十分華貴,而窗檻旁有柳絲飄飄地挪動,小鳥在裡邊唱著歌,更顯得雅致。

  幼霞就不禁笑著說:「哎喲,這幾間樓可真好。」又低聲向雪瓶說:「大概欽差大人就住在這樓上吧?」說完了這話,仰著臉兒瞧了瞧雪瓶,雪瓶卻裝做沒聽見,一直往東走去,幼霞卻追上了她,聲音不大也不小的叫著說:「瓶姊!你不是說要進去見你伯父嗎?怎麼你又不去啦?怕官人嗎?」

  雪瓶回身拿眼睛瞪她,悄聲訊:「嚷嚷甚麼?」一抬頭,見剛才官花園門首站的那條大漢——腮上有一塊很深的刀疤的大漢也跟著她們來了,這人長得真凶,兩隻眼更凶,且含著一種不懷好意的笑容,一邊走一邊還用鼻子吸煙。

  雪瓶卻向幼霞使眼色,趕緊又往東邊走。這條胡同原來是四通八達,有車也有馬,很熱鬧,雪瓶只想躲避那個人的追隨,也不顧方向,走著走著竟來到大街上了,這是西大街,車馬更多,兩邊的鋪子更繁盛,她看見有一家香粉店,就急匆匆帶著幼霞走進去,幼霞的臉兒不住地發白,胸脯兒緊喘,旁邊有紅漆的大板凳,她就坐在那裡休息。

  雪瓶卻到櫃前去買胭脂,其實她現在系著白辮根,胭脂本來用不著,但她還不住地挑來選去。這家鋪子裡面也懸著金字的大匾,字型大小是「異香齋」,不獨賣婦女用的胭脂粉等物,且賣線香,檀香,佛燭,黃表紙錢等等,櫃前買東西的人並不多,忽然背後有一個人進了門,驚得幼霞立時就站起身,雪瓶也回身去看,卻見又是那個大漢走進來了,直到櫃前,站的地方離雪瓶不過兩三步,他就大聲向櫃裡說:「掌櫃的!給我來一封上好的線香,十五那天我要到關帝廟去燒香,求求關老爺作個媒,賞給我一個好媳婦。」

  店裡的掌櫃的和夥計都像很怕他似的,趕緊給他去拿香,雪瓶匆忙地買了兩包胭脂,同幼霞點點頭就往外走,幼霞還發著呆扭頭,不料那大漢手指捏著一點鼻煙,就向雪瓶一彈,雪瓶倒是沒有被彈著,可是幼霞的臉上已經著了一塊鼻煙,她立時就瞪起眼來要罵,雪瓶卻急忙拿眼色攔住了她,用自己的手絹輕輕地替她抹下去,就拉著她出了這鋪子。

  幼霞嘴裡還嘟嚷著,忿忿地說:「我非得回去打那個人不可!」

  雪瓶卻低聲勸她:「不必!不必!你先忍著點氣,跟我回到店裡,我再告訴你,我還有點事要叫你幫我辦呢!」

  幼霞遂就跟著她很快地走,走到十字街,那裡很熱鬧,有個耍狗熊的,熊還會耍叉,她們也沒走過去看,就轉到了南街,一逕回到了店房,在經過那個酒鋪之時,還聽見蕭千總在那裡彈琵琶,並有人叫好兒。

  她們進了店房見了繡香,幼霞還是一臉的氣,雪瓶卻趁著繡香沒有看出來的時候,就低聲勸她不要露出來聲色,並說:「等到晚間,我有話要對你說!」幼霞聽了,卻又有些疑惑的樣子,她們都取了撣子抽打鞋上的泥土,繡香一個人坐在裡屋愁悶不語,因為她的故主玉嬌龍的死耗,真是刺傷了她的心。到了晚間,用過了飯之後,雪瓶就叫店家另給找了一間很乾淨的房子,帶著幼霞去住,兩人隨身的東西也全都拿到屋裡,點上了燈。

  這個小院很清靜,不似前面大院子那樣的喧嘩,蕭千總大概不是賭錢就是又在那茶棺彈琵琶,所以繡香那屋裡也沒有談話之聲。

  這裡幼霞皺著眉,悄聲對雪瓶說:「今天你是怎麼啦!那樣的膽小,那樣的能夠忍氣?到了官花園,你又不敢進去,在那鋪子裡,那個高身材的漢子,那樣欺負我,你也叫我忍著,你怎麼也學成老婆子的樣子?」

  雪瓶沉思了一會,然後悄聲說:「你得知道,迪化城與別處不同,今天咱們遇見的那個人,大概就是我伯父所雇的鏢頭,不是鐵霸王,就是甚麼仙人劍或方天戰,反正他必是個會武藝的人。」

  幼霞說:「他會武藝,莫非咱們就得怕他?你不想想當年三爹爹活著的時候,她曾怕過誰?咱們也別太給她老人家去了名聲,滅了銳氣!」

  雪瓶的臉上當時又現出一種悲哀和忿怒之色,她說:「我們並不是怕人,我們現在真不能夠惹事!現在迪化城裡大約還沒有人認識咱們,今天那個大漢也只是可厭,並不是有心要跟咱們作對,我已經看出來了,以後我們白天更要少出門,別惹事!」

  幼霞忿忿地點頭說:「對啦!咱們就老老實實在這店裡待著,當大姑娘,當千金小姐!可是我不能,我看,與其這樣,還不如回尉犁城去呢!」

  雪瓶又低聲訊:「我的意思是無論怎樣,也得到欽差公館見我伯父一面,把我爹爹的事情告訴他,爹爹生前改名換姓,埋沒了半生,死後不能不使她的家人知道。」

  幼霞說:「他不願見咱們,不認你,你又不敢進它的公館,可有甚麼法子?我看這輩子也沒法子了!」

  雪瓶說:「我想白日見不著他,夜間……」她說到這裡,幼霞忽然臉色一變,雪瓶又悄聲說:「今夜我就想到官花園,私自進去,雖然一定要嚇他一跳,可是我為見他的面,也沒有法子。」

  幼霞神情興奮地悄聲兒說:「去也好,我幫助你,咱們可得帶著劍,說不定就得跟那三個保鏢的打起來!」

  雪瓶說:「我們既然去,就得帶著點防身的兵刃,可是我們要謹慎,不要傷人,頂好不叫他們看見,你跟我去,你不要進去,你就在那小巷裡等候著我,我一個人從那座樓進去,一會兒我就能把事情辦完,咱們就回來。」

  幼霞說:「那麼他要是見了你的面,肯認你嗎?」

  雪瓶說:「我不知道,不過只要他肯認我,我就叫他去白龍堆散靈,然後運靈回北京。」

  幼霞說:「那我可也得跟著靈去?」

  雪瓶點點頭說:「自然我們全都得去,到了北京,我還得叫他給爹爹辦一件熱鬧的喪事才行,他才能算是對得起他的胞妹!」

  幼霞聽了很高興,不禁笑了,當下兩人都抱著美妙的希望,窗外的天色卻越來越黑,更鼓已敲過兩下了,兩人就悄悄地收拾東西,換了衣裘,雪瓶把新做的青色的緊身小衣褲取出兩身來,自己換上一身,令幼霞也換上一身。

  幼霞悄聲訊:「外邊的天太黑,咱們得帶上點火兒才好,三爹爹早先有一個火摺子,可惜咱們沒帶來。」

  雪瓶說:「那不要緊,只要帶上火鐮火石,和幾根紙煤子就得了,到時也許用不著,寶劍帶上我那一對就得了,你拿著,我不用,如若拿著創見了那欽差,也許要把他嚇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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