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〇八


  幼霞聽得又不住捂著口笑,雪瓶倒是沉著臉兒,她此時並沒有快樂的情緒,也不緊張,只是有一點悲哀埋在心裡,預備著見了那位「伯父」之時發洩。又待了一會,一切都已收拾好了,店中的裡外院全都十分岑寂,各個屋中的人此時都睡著了,更聲過了多時才徐徐地敲起,一、二、三,正正敲了三下。雪瓶早先聽爹爹說過,一切的夜行人,偷竊、辦事,或是行俠,都在這子時三更。她又將袖口

  挽了挽,轉臉看看幼霞,見幼霞一身青,腰間、胸上,且都用一條青色的絲圍繞著,背後的辮子藏在衣服裡,並背著一對寶劍,直瞪著眼晴對著她,悄聲說:「現在還不走嗎?還沒到時候嗎?」

  雪瓶卻一點兒也不慌,又用一幅青紗將頭發包住,一回身,撲的一聲吹滅了燈,她輕輕地啟開了屋門,她先出屋,等幼霞跟著出來時,她又將屋門輕輕地閉好,一縱身,就上了房,真比狸貓還輕還快,幼霞也隨之臘上去,都沒發出一點聲音。

  此時,黑幕似的天空上掛著無數繁星,雖有一新月,然而光芒不大,秋風賤磁,四面無燈光,也無人聲。雪瓶在前,幼霞在後,踏著牆頭躥躥越越地往北而去,一連走過了幾處房屋,向左邊轉轉臉,才見下邊的大街,路西有一家鋪子裡的燈光很亮,還有人出入著,裡而似是十分亂雜,這就是那家小酒鋪,晚上是賭局,蕭千總一定又在這裡了。

  過了這幾個鋪子,她們二人又躥房越脊地往北走,走了不遠,雪瓶就停住了身,她觀測著,這裡大概就到了白天她們往官花園去時走的那條巷子了。

  幼霞跟上她來,一雙手搭在她的肩上,附耳向她問道:「瓶姊!你怎麼忽然不走啦?你別疑惑,下面的人沒有察覺出來。」雪瓶便向她擺手,天色雖然黑,可還不至於「伸手不見五指」,幼霞就急忙將話止住,雪瓶腳踏著屋瓦,下面大概就是一家店鋪的門面,她做微地伏身,見街上有兩個人談著甚麼:「我那一注押錯了,誰想得到他是個六呀?」

  「我看那小子作的莊,一定有毛病,蕭千總今天也非輸不可!等著我回家拿了錢再來,用眼睛瞪住了那小子,只要看出毛病來,咱們就給他嚷出來,方天戰跟仙人劍,人家那兩個可不是好鬥的,一定揍死他。」

  雪瓶聽了,知道那官花園的鏢頭此刻都在那裡賭錢,她就更放了心,等著下邊這兩個賭鬼向北走過去,夫遠了,她就又拉了幼霞一下,兩人一同跳下去,到了大街上。往北行不遠,就尋著白天經過的那條長巷,進了巷口,見兩邊的人家都緊閉著門,一個行人也沒有,她們就急急地往西走去。幼霞還隨走隨笑,雪瓶回身輕聲申斥她,她仍是笑,可是一走出了巷口,望見了那一道黑兀兀的城牆,她就立時不笑了。那官花園的大門前還有一盞半明不滅的燈光,可見還有人在防衛,她們卻順著城牆悄悄地走過去,然後又進了那條官花園北邊牆外的胡同。

  這時那巷子裡更是岑寂,連更聲、犬吠聲都沒有,那座樓、柳樹,都黑忽忽地,雪瓶就止住步,回身悄悄囑咐幼霞在這兒等著,不要動。她要過取火的東西,便即上了牆,柳絲觸在她的臉上,她用手掠開,然後腳下一用力,就由牆頭跳到了那座樓上,手攀著樓柱,腿剛邁過欄杆,卻聽樓裡邊咕嚕咕嚕的一陣亂響,她不禁吃了一驚,細一聽,這種聲音不大,卻也不停,大約不是老鼠,就是黃鼠狼,在樓板上亂跑呢,她才知道這原是一座空樓。她放膽地上前,啟開了一扇窗戶,就跳進樓內,果然無人,老鼠都驚得向四下逃奔,窗上的塵土也簇簇地往下落,她就敲著了火,燃著一根紙煤,用口吹了兩下,立時就起了微微的火焰,就跟一盞小燈兒似的。她就用這四下照著,只見這座樓上擺著許多紅木傢俱,還有一張桌上放著紙墨筆硯,可都積著很厚的埃塵,壁間裱裝著字畫,正中的高處有一塊匣,題名是「綠霞樓」。

  忽聽樓外近處梆鑼齊敲,仍然是徐徐約三下,她急忙將紙煤子焰滅,趴著前面的窗戶向下一瞧,見院中有搖搖盪蕩的燈光,隨著更聲走過去,燈光所映之處,可以看見這院裡的柳樹很多,房屋也不少,但房裡都沒有燈光。她心中不免著急,就暗想:欽差大人可住在哪兒呢?我怎樣才能找得著呢?難道這回又白來啦!她藉著紙煤上的一點未焰滅的餘燼,找著了樓梯,就輕輕踏著樓梯走下去,樓下更是黑暗,倒沒甚麼老鼠亂跑。

  她才下來,忽聽得身後有一種極微的響動,她吃了一驚,然而她的身手極快,趕緊就回身,卻見身後立著一條巨大的黑影,正伸臂來抓她。她一掄拳就將這雙巨大的胳臂擊開,同時身子向旁躥去,這樓裡很黑,對面也看不清楚模樣。

  那大漢就往前撲,並且冷笑著說:「小輩!你知道我鐵霸王在此,你還敢來老虎嘴上拔毛?」一拳打來,卻被春雪瓶躲開,鐵霸王又拳腳齊來,並說:「我看你也是個外行,在樓上你還敢點出火兒來!快跪下,若果你是小毛賊,被窮逼的,只消磕幾個頭,爺爺還許能饒你的命!」腳踢,拳打,嘴裡罵著,但雪瓶早已哧的一聲,真如狐狸似的又躥到了一邊,同時,咚的一聲,一拳打在鐵霸王的後腰,鐵霸王雖然沒被擊倒,但也不禁「啊!」了一聲,疾忙翻身,並由腰帶上抽出刀來,咚咚咚的一陣樓梯響,雪瓶已經跑到樓上去,下面的鐵霸王由對方的那一兩下身手,他曉得不是尋常的毛賊,所以也不敢向上去追。

  此時雪瓶到了樓上,不料正有一個人站在這裡,細聲問她:「是誰?」

  雪瓶聽出來是幼霞的聲音,就說:「怎麼你也來啦?鐵霸王正在樓下,你快把寶劍給我!」

  她趕緊由幼霞的手中接過了一口寶劍,站在樓梯向下望著,持劍等候了半天,卻也不見那鐵霸王上來,雪瓶剛轉身,向幼霞說:「你先走!」

  不料那後窗吧的一聲被人打開了,跳進了一條臣大的黑影,並狠狠地說:「小輩!原來你還沒走?」這正是鐵霸王,他不敢由樓梯上來,卻轉過樓去,躥上來由窗而入,他的手中掄著一口很長的鋼刀,但「當」的一聲先被幼霞磕開,雪瓶又挺劍撲了上去。

  鐵霸王驚得連連後退,說:「啊呀!原來你們是兩個人?毛賊!竟敢來此擾鬧!」

  雪瓶與幼霞雙劍齊進,鐵霸王將鋼刀掄起,反撲過來,「當當」刀劍相磕,昏黑的樓上,只見三道白光往返,雪瓶的身子輕如飛燕。幼霞是躲在牆角,摸出小弩箭來,想要認准了那條巨大的身影,她就射去,但雪瓶與鐵霸王在樓上刀劍往來,身軀躥越,殺在一起,分不出來誰是誰,她的箭也不敢亂髮。

  樓板亂響了半天,桌子也倒了,椅子也翻了,真比剛才那老鼠黃鼠狼們鬧得還凶,鐵霸王施展了全身的勇武技藝,但怎耐對面的雪瓶身軀飄忽,令人捉摸不定,劍光閃晃得更令人雙目迷離。他怕吃虧,疾忙虛晃一刀,穿窗而出,幼霞喊了聲:「他跑了!」叮叮發了兩箭,可是都釘在窗櫺上了。

  雪瓶卻挺劍追出窗去,只見那鐵霸王已躥到屋頂上,她卻先一躥,攀住了柳樹,就像打秋千似的,扭頭卻見那鐵霸王立在那離地約有五丈多高的樓頂上,向下大聲喊:「快來人!這裡有賊!」喊聲如雷似的。雪瓶一飄身就由樹上也到了樓頂上,鐵霸王掄刀就砍,雪瓶急以劍相迎,當下就又在這斜鋪著瓦片的樓頂交起戰來。鐵霸王的身子沉,踏著瓦克又克叉地亂響,他的刀法絕不敢緩,並同時大嚷著:「快來人!鬧賊!」下面的鑼聲已當當的亂敲起來,燈火之光也都浮動起來,雪瓶心中又慌又恨,想著:若不是你來攪亂,我今天一定能見得著我的伯父!她劍隨身進,力透中鋒,如鱗鯉穿山之式,那鐵霸王此時已腕酸手笨,正招架不住,春雪瓶的劍正刺中他的胸膛,他疼得「啊呀」大叫一聲,一座山似的向下倒去,一下摔下了樓,墮在下面滾動的燈光裡。

  雪瓶才停住劍,卻聽幼霞騎在柳樹上吹口嘯,尖銳的聲音衝破了那雜亂的梆鑼聲,十分的響亮。

  雪瓶也連忙抱住了樹枝由樓頂落到了牆頭,就向幼霞說:「別吹了!快回去吧!」當時兩個人就都跳下了牆,一前一後的順著小巷往東走去,身後的梆鑼聲就越來越遠,雪瓶又把劍交給幼霞,幼霞仍然負在背後,仍隨著雪瓶,又跳到人家的屋頂上,踏著屋瓦,越著牆垣,少時即回到了店房。

  這時店中的前院仍十分清靜,可是後院裡,繡香姨姨的屋中卻有燈光,並聽有人說話之聲。

  雪瓶就攔住幼霞,然後趴在她的耳邊,悄悄說:「咱們先慢慢下去,你先進屋去。」

  幼霞點了點頭,兩人遂就慢慢地下了房,一點聲音也沒有,雪瓶又推了幼霞一下,幼霞就去輕輕地開了門,進屋去了,雪瓶卻攝著腳步兒,慢慢走到那有燈光的窗下,伏下身了,向裡邊偷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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