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一〇六


  春雪瓶說:「他現在是欽差大官,他不肯認我,我倒不恨他,我也不想叫他伯父,也不想他叫我是甚麼侄女,外甥女,我只是無論如何也得見見他,把他妹妹死的事情告訴他,埋的地方告訴他,看他怎麼樣,看他是不是真無半點手足之情!」面容發白,嘴唇緊咬,秀目圓瞪。

  繡香卻沉思了半天,結果說:「那麼,就叫你蕭姨夫把那連喜再找來吧,你當著面再跟他說一說,也許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兒,蕭千總就掀簾子進來了,原來他在外屋已聽了半天,他就接手說:「據我看可不必再這麼麻煩啦,連喜那傢伙是個老跟官的,滑極了,他的話沒有說死,可是意思已然透露出來了。乾脆!他們的姑奶奶玉嬌龍二十年前在妙峰山跳澗沒有花,是到新疆來了,他們上上下下,早就知道,別的人只要是知道玉嬌龍名字的,沒有人相信她能夠摔死,可就只一樣兒,不能認!絕不能認!認了之後,就門風喪盡,他的欽差也就做不成啦!所以我想就是再把連喜找來,也是白搭,你等候他出來,攔他的轎子,他也能叫人把你押起來,這也不怨他無情,實在是你的那個爹爹早先把事情作得太過份啦,名也鬧得太大!因為她當年殺過些江湖人,直到如今,那些江湖人都時時想報仇,只要是姓玉的,他們都恨入骨髓,聽連喜那口說:此時玉大老爺,奉欽命西來查案,第一次在柳河鎮,第二次在長安,都險些遭了賊人的毒手,不然也不會嚇得病老不好,也不至於雇了鐵霸王竇定遠,方天戰秦傑,仙人劍張仲翔那三個人給他保鏢,他實在是個又老實、又膽小的人,他是不知道你就是春小王爺,他要是知道了,別說見,連聽你的名字也不敢哪!」

  雪瓶此時發著呆不語。蕭千總又說:「依我說,你既然來到道兒啦,那麼今天歇歇,或是到大街上逛逛,買點吃的用的東西,明兒一早還是趕緊回家,我也灰心啦!我想把你們送回尉犁城,我再到烏爾土雅台去銷假,再當一年半年的差使,我也就想法子辭了,不他媽的幹啦!當一輩子的差,至多還是我這個千總,絕不能升!我想將來帶著你姨姨,也長住在尉犁城,我就給你當個老家人,那倒不錯。」歎了口氣又說:「至於你的爹爹呢,你們也就不必再思念她啦!光傷會子心實在無用。既然做得很好的棺材啦,那就先別忙,咱們回到尉犁城,買塊好墳地,種上樹,刻好了石碑,那時再雇上吹鼓手、杠夫去放靈,連靈,大辦喪事也不晚!」

  雪瓶不動聲色,只把頭點了點,說:「好吧!就依著蕭姨夫的話辦吧,我心裡不難過,也不生氣,只是我既然來到了迪化,我就不能住一兩天,至少我得住十天,我得住在此地逛夠了再走。」

  蕭千總說:「這倒不要緊,玉欽差又不是地方官,他沒有驅趕咱們離開這裡的權力,上回他也不過是叫連喜勸我們,說:你們弄錯了,本來沒有那麼回事,你們從其麼地方來的,就回甚麼地方去吧!別白白耽誤工夫,如若路費不夠,我倒可以借。」

  雪瓶冷笑著說:「誰要他幫助路費?我也知道,我爹爹不過是我的爹爹,我並非玉家的人所生,但我……」說到這裡她忽然不說了,又轉向幼霞問道:「那天夜裡咱們分了手,次日你們就走了嗎?在路上再沒出別的事嗎?」

  幼霞說:「第二天我們走時,我倒盼著出點事,好試試我有沒有能耐?可是,想不到一路平安的就來到這兒啦。瓶姊!那匹馬怎麼樣啦?牛脖子那個賊真可恨,那都是蕭姨夫!」她拿眼睛瞪著蕭千總,蕭千總一聽提到了這件事,就臉上更紅,被瞪得溜出屋去了。

  春雷瓶卻說:「那匹馬我見著了,只是我也不想要它啦!」

  幼霞說:「為甚麼不要?」

  雪瓶說:「在沙漠裡,我把它送給人了。」

  幼霞又問:「送給誰啦?」

  雪瓶卻沒有回答,她的芳心又不禁想起了韓鐵芳,又想起自己如今遭人白眼,連一點親戚關係人家也不肯認。自己在尉犁城雖然有些產業,其實是孤苦伶仃,舉目沒有親人,還不如幼霞,幼霞的父母俱在,人家又本來就是哈薩克,我呢?一個漢人的孤女,終生在哈薩克的群裡稱英雄,在沙漠裡當王爺,將來哪裡是歸宿?我爹爹又如何?她臨死時未嘗不想說許多話,勸我離開新疆,莫再也老死沙漠。只是我沒在她的眼前,她有話說不出來罷了!唉!我真不如叫韓鐵芳帶著我到東邊去,另見見一番世界,另創一番事業,想到這裡,她又不禁心酸,但把眼淚強忍回去。

  當下她就在炕頭坐著不發一語,幼霞也穿得很漂亮,剛才雖流些眼淚,但如今她對著鏡子用脂粉把淚痕都遮掩下去,她過來拉著雪瓶的手說:「瓶姊!你也別淨坐在這兒,我帶著你到街上去逛逛吧!上真是熱鬧極啦,鋪子多,來往的人也多,十字街上還有賣藥的、耍熊的、打棒的,熱鬧極啦,我真沒到過這麼大的地方,咱們去逛逛好不好!」

  雪瓶點了點頭,就站起身來,同繡香說:「姨姨!我們去走走。」

  繡香點頭說:「好,可是出去要小心呀,不要多說話呀!」

  雪瓶說:「我知道,到了街上,我們連一個人也不認識,就是想要說話,也沒地方說去呀!」

  繡香又說:「還是先叫他們套上一輛車吧,你們坐在車上,也免得人看你們。」

  幼霞卻有些不高興的樣子說:「姨姨你出去看看,街上往來的有多少旗裝的、漢裝的女人?人家都不怕看,獨我們怕看嗎?」

  繡香說:「你孩子家知道甚麼?這地方可同不得尉犁城!」

  幼霞斜愣著眼睛,撇著嘴兒說:「這地方就特別,是不是?」

  繡香說:「這地方也不特別,像北京城、像東方的許多大地方,也全跟這兒一樣,你們是想也想不到,這不能比尉犁城……」

  幼霞停了一聲說:「我才厭煩尉犁城呢!」

  繡香知道攔不住她們,便也無法,可是又低頭看了看雪瓶腳下的那雙青緞子的鸞鳳鞋,就又不禁皺眉說:「你還有別的鞋沒有?換上一雙吧!這雙鞋穿上太不像樣子,太扎眼了。」

  雪瓶卻生氣地搖頭說:「姨姨你可也太囉嗦啦!怎麼像個老媽媽似的,脾氣要是急一點的誰能受得了?」說到這裡,卻又勉強一笑,拿上她的紫紅手絹掛在衣鈕上又說:「姨姨記住了!叫店家另給我找一間房子,今晚我跟幼霞在一塊兒睡。」她拉著幼霞出了屋子。一直往店外走去,也不覺得有誰注意著她,更不知蕭千總這時候上哪兒去啦,她們就一同走到了街上。

  雪瓶的青色緞子的發光的旗袍和繡得極精細的襖,幼霞的紅緞衣裘淡青緞褲,下面可登著一雙馬皮的小靴子,尤其是雪瓶那白辮根,更是招引人注目,但她們卻不大留心人家,她們只看著街道兩邊的每一家鋪戶,全都買賣興隆,這時雖不是吃飯的時候,附近的幾家酒飯鋪裡可都是刀鏟亂響,有一家小酒館,裡邊亂烘烘她,還有人在「崩楞崩楞」的彈琵琶。

  幼霞拉了雪瓶一下,說:「你看,蕭姨夫又在這兒啦!他天天除了喝酒、吃、賭錢,就來彈這只破琵琶!他簡直就不想到欽差的公館裡去,我想,都是因為他不行,要沒有他,也許咱們就能見著你伯父了。」

  雪瓶也扭頭向那酒鋪裡著了著,見裡邊有許多穿短衣的人,都不像是本份人,都隔著窗戶直著眼來著她們。她不由得生氣,急忙拉著幼霞走過。依著幼霞是要到十字街上去逛逛的,她還要買兩盒宮粉。雪瓶卻悄聲訊:「我們也不便到人太多的地方去,再說你看,這街上來往的人,穿著像我這樣衣棠的,實在沒有,我們也不必太叫人注目。宮粉也可以臨走時再買,現在我想到欽差公館那邊去看看,認一認那個門兒,過幾天,我想瞞著蕭姨夫蕭姨娘,我自己去,也許我伯父能夠見我。」

  幼霞說:「對啦!我想也是,你應當自己去見見,可是我只聽說欽差的公館是在甚麼官花園,我可不知應往哪邊去走。」

  雪瓶說:「我知道是在西門那邊,咱們就往西邊走吧,我想一定能夠走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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