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八一


  蕭千總說:「媽的你們知道甚麼?山水從六月能發到八月節,直到凍上冰才能止。反正今天咱們不能過山,頂多走到了庫爾山,就還得歇下!」

  雪瓶回到屋裡來,仍然嚷嚷著說:「無論怎樣,今天得過天山!」

  店夥送洗臉水進屋來也勸著說:「您別往下走了,索性在這兒住幾天,等到天晴了,往那邊去的人多了,您這幾位再跟著過去吧!」

  幼霞卻說:「我知道,你們開店的人就怕客人走,因為住在這兒一天,得給你一天的錢。」

  店夥搖頭說:「不是,我是好意,我們在這兒開店,難道還不知道這一帶地方的情形嗎?」剛要細解說,那三個車夫已一齊來到了屋門外,都向屋裡叫著說:「小王爺!」店夥一聽見這個稱呼,就不由嚇得變了色,偷看了春雪瓶一下,趕緊就出去了。

  雪瓶向屋外厲聲問說:「甚麼事?你們別說廢話,快套上車!」

  外面的車夫說:「不是我們不套車,是頂多了再走三十裡,可不能進山。因為天氣不好,山裡有大水,有強盜,又有狼!」

  雪瓶忿忿地說:「你們只會拿狼來嚇人!強盜跟山水我吏不怕!今天無論怎樣我也要過山!你們只要能在今天把車趕過了天山!六天之內若能到迪化,我就加賞你們每人二十兩銀子,願意不願意!你們可快點說!」

  三個趕車的一聽有這樣重的賞額,他們就都不住地發愣,彼此又悄聲地商量著,牛脾子已急急去備馬,蕭千總卻慌了,連說:「喂!你們可斟酌著一點,拿定了主意,別只要錢,不顧命!」

  趕車的人就說:「其實這兩也許下不大,山路也不是遍山都是水,也有很好走的路,山裡並且住著不少的人家。」

  雪瓶在屋裡邊洗臉,就一邊更著急地說:「既然這樣,為甚麼不走呀?」

  趕車的說:「走是可以的。」

  雪瓶嚷嚷說:「那就別廢話!快收拾!快趕路!」

  牛脖子也高高與興地說:「馬這就預備好了!」

  此時只有蕭千總有些作難,本來是怕到了山裡出了事,可是又扭不過眾人;而且自己也實在願意快些到迪化,見見欽差,求欽差在伊犁將軍及領隊大臣之處說兩句好話,自己這個官兒至少可以升一級。

  繡香又把他拉回屋去,勸也說:「你不要再攔阻了,趕車的既說是能走,就許不至於有甚麼事!」

  蕭千總說:「山路上滑,山裡有大水,這我倒不怕,我知道可以挑著道兒走,只是……」他變顏變色地悄聲兒說:「你是不知道,近幾個月來因為咱們那玉小姐離開了新疆,半截山、戈壁虎、藍臉鬼、馬頭神,那些個大盜又都沒有了顧忌,就像是一群妖魔離開了降魔杵,他們就都反了起來!沙漠、山路現在都很難走,不遇見了便罷,遇見了就是麻煩!」

  繡香先是也變了變色,後來又搖頭說:「這倒不必憂慮,雪瓶那孩子的武藝,也不在她爹爹以下,又有幼霞幫助她,我看強盜也都不是傻子,若知道是我們也決不會下手!」

  蕭千總想了又想,最後是一頓腳說:「好!咱們就闖這一關吧!你也快收拾著!」於是連蕭千總都忙亂了起來,廚房裡的風匣也加緊地響。不多時車套好了,馬備齊了,大家就忙著吃飯,飯畢,由雪瓶從包袱裡拿出銀子,叫蕭千總開發店錢,就一同出了店門。

  這時雨絲更細,細得用眼看不見,非得仰面向天,才覺得出雨來,牛脖子穿著醬紫色的團龍破馬掛,看那樣子至小也像個千總官兒,可是下面穿的那條破褲子又像乞丐,他大聲她笑著說:「這點雨,還能算是雨嗎?為甚麼就不走,可也真是!」

  有個趕車的人也說:「這不是雨,這是山裡的霰氣變的,只要陰天的時候走進了山裡,就是不下雨,人的衣袋也常常弄濕。」

  春雪瓶就抬頭向北一瞧,只見天跟地都變成一種混沌的灰色,而中間有一條特別深的顏色,那就是天山,還可以隱隱看得出那山嶺起伏綿延的形勢。車馬一齊向北走,兩旁的草地浮著一層雨氣,猶如一片大海似的,而其中有牛吼聲,馬嘶聲,還有牧人吹著笛子的聲音,但卻甚麼也看不見。對面跟背後也看不見一個行路的人,更不用說車馬了。只有他們緊緊的鞭子、車輪、馬蹄的聲響交奏著、混亂著,向前緩緩移動。面前霧裡的天山是越來越高,那道特別深的灰顏色也越來越顯著,走了多時,而又落下來了,可比早晨的兩大多了,霎時馬的身上盡濕,他們身上的夾衣棠也都快淋透了。

  蕭千總趕緊說:「兩位姑娘快到車裡去吧!」

  幼霞向雪瓶看看,問她說:「你願意上車嗎?」

  雪瓶卻搖頭,只叫車夫從車上把她們賽馬的時候所戴的那兩隻大草帽拿出來,車也停住了一會,車夫們在車上蒙了油布,蕭千總卻趁著這個時候,把他的馬系在車的後向,他又怕兩把帽子上的紅櫻子淋得變了顏色,他趕緊的摘了來,就拿著帽子跑到他太太的車上去。

  這一會兒的工夫,雨更大了,連牛脖子都脫下馬掛來蓋在頭上,幼霞有點害怕的說:「哎喲!我的身上至濕了!」

  雪細說:「你快上車去吧!」

  牛脖子趕緊上前去接鞭,幼霞跳下馬來,就跑到最後邊那輛車上,牛脖子就拉著紅馬跟著走,只有雪瓶,無論任何人勸她,她也決不上車,並且沉首臉兒,指揮車夫們說:「快走!快走!」她的馬在前,車輛馬匹都隨在她的後面。如是,又一條長蛇似的冒雨疾進,又走數十裡,就到了天山之下。仰面望去,那山峰連著煙雨,真不知有幾千丈高,山風搖著山樹,雜以雨聲,嘩嘩地響,有如萬馬在沙漠中行走之聲,可是眼前的這條山路卻很寬,而且坡不十分陡,這原是南北往來的要道,經過人力開鑿的。雪瓶催馬就往山中走,頭一輛車上的蕭幹總卻高喊著:「慢著!姑娘你先慢著!」

  雪瓶將馬收住,回過臉兒來,她的臉也看上了雨點,真如出水的芙蓉那般的美麗,問說:「甚麼事?」

  蕭千總說:「咱們還得商量一下,到底是進山不進山?這道山路我可走過,從現在就加快,還別迷路,別遇著山水,出了北山口也得天黑,萬一……」

  雪瓶不待他說完,就忿忿地說:「萬一甚麼呀?已經走到這裡來了,難道還要折回去?」她看出趕車的都又有躊躇不前的模樣,她就說:「都快往前走:如若不到天黑就走出了這道山,那就賞你們——連牛脖子都有賞,每人給五兩,到了迪化時再另算!」

  蕭千總歎氣說:「唉!你有錢就完了!」他懊喪著將頭縮進車裡,表示不管了,由著雪瓶的性兒去辦,那牛脖子這時卻精神百倍,「吧」的上了那匹紅馬,揮鞭就問山中走,雪瓶見他騎馬很利便,便很喜歡地問:「你認得路嗎?」

  牛脖子將馬勒住,把頭上蓋著的醬紫馬掛往背後一披,昂起頭來,表示不怕雨,他說:「怎不識得路?這股山頭,我走過沒有二十回,也有十七八回啦!」

  蕭千總又從車裡探出頭來,高喊著說:「別聽他的!他吹牛啦!這小子靠不住!」

  牛脖子說:「真的,我要是帶錯了路,小王爺鞍旁就是寶劍,還能夠繞我?我一點也不說假話,這股路我准比趕車的還熟,閉著眼睛我也能走!」

  雪瓶點頭說:「好吧,你找那平一點寬一點的路,帶著我們走,因為我的馬雖然甚麼路都能走,車卻不能。」

  牛脖子說:「小王爺您請放心吧,准保沒有錯兒。」

  雪瓶遂就將馬向旁收了收,讓牛脖子走過去在前帶路,趕車的都回頭看著他們的同伴,都撇嘴,那意思說:看這小子的,倒要看他對這條路熟不熟?等他帶錯了的時候,再說!當下牛脖子騎著紅馬,鐵蹄敲著堅硬的山路往前去了。三輛騾車緊隨在後。前一輛車上的蕭千總找出來一副紙牌,在手裡擺弄著。雪瓶騎著那匹黑馬,隨著最後的車走,她同車上的幼霞一問一答地說話,幼霞是說幾句便笑笑,並隨手撥著身旁的琵琶,發著崩崩的響聲,雨聲也愈大,同山中走了一會,山路有的地方就極窄,眼前彌漫著雨煙,一片模糊,其麼也看不見,下面是無底的深澗,也騰著雨煙,如同個雲窟似的,車馬至此不得不停。雪瓶的夾衣已經濕透,順著草帽的邊沿直向下流水,連眼睛全不能夠睜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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