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度廬 > 鐵騎銀瓶 | 上頁 下頁
七五


  幼霞臉紅著擺手說:「我可不去,我沒那精神!今天我得睡一天!」

  繡香說:「這麼要緊的事你不管,你瓶姊姊白跟你好了!你三爹爹也白疼你啦!」

  幼霞扭過臉說:「叫我一個人去,我不幹!」

  雪瓶說:「我們歇一會兒,還是一同去吧?」幼霞這才點頭。

  繡香又說:「遠利店裡的夥計都是漢人,姓韓的在他們那裡住了許多天,他們全認識,可以叫他們派兩三個人去找。還有,聽說鞋鋪裡的李鴻發跟姓韓的很熟,還是他告訴人說那人名叫韓鐵芳。我想要托他幫助我,他也不能推辭。誰要是把那人給找了來,咱們就得拿出點銀子送給人家。」

  幼霞又擺手說:「我不要銀子,大家一塊去找,我就也去,只叫我一個人去,我不去!」

  繡香曉得她是羞澀,並不是不熱心,若在平時,早就要說幾句逗一逗她了,非得逗得她臉兒通紅,趴在桌上不能抬起來才為止呢,今天繡香實在沒有那興趣。她就催著雪瓶跟幼霞都去睡覺,她獨自在外屋,面對著殘燭,等候天明好托人去分頭尋找。連施媽也都睡覺去了,施媽原是江南常州府的人,隨著她丈夫到新疆來作一個很小的書吏,不料走在沙漠中就遇著了盜賊,把她的丈夫殺死,她孤身徘徊於沙漠之中,幸遇玉嬌龍經過那裡,就仗義憤慨去尋找賊人,殺死賊人無數。

  從那次起,春大王爺之名更大,施媽也被玉嬌龍帶到這裡來,一半是僕婦一半是客,這也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。如今施媽聽說了恩主生死不明的音息,她也加倍地難過,跑到西屋去哭啼,忍不住發出哭聲,繡香在這屋裡都聞見了,就出屋到院子裡說:「施媽!你是怎麼啦?你的哭聲要叫姑娘聽見,她那小小的心可怎麼受呀?唉!」施媽才將聲音止住。

  隔牆的雄雞卻還嗚嗚地啼著,比哭的聲音還悲慘。天光慚亮,東方的朝露,一片紫襯托著一片青,十分美麗,繡香還未回到屋內,就聽前院有人在院中「呵」的大聲呵欠,這是她的丈夫蕭千總,他們結婚已經二十年了,早先她丈夫在瑞大臣的手下作小差使,辦事還精明幹練。如今他快五十歲了,升了個千總,官兒雖然不大,可是權勢不小,所以就染上了賭博、好酒、喜歡喝早茶、懶惰種種的壞習慣,雖然他們已生了兒子,但繡香看見了她丈夫這種樣子,心裡總是難免不痛快的。

  這時,多半是蕭千總起來又要去上茶館,只要一去就許在那兒賭上錢,到天黑才能回來。

  當下繡香就追了出去,手扶著垂花門說:「你先別走!」

  蕭千總回過頭來,笑了一笑,問說:「其麼事?你們鬧了一夜,叫我也沒大睡好覺,現在讓我上茶館散散心去吧,我好不容易盼著一年請這麼一回假,來這兒看看親戚朋友,舒服舒服,沒想到趕上這事兒,昨天半夜裡,街上馬蹄聲響和那些哈薩克的吵嚷,真像反了似的,也虧是這位縣官,要是我作縣官,可不行!我看看都不順心,我得散散心去!」

  他開了門插關要走,繡香卻趕出來揪住了他,低聲說:「咱們不能竟躲著呀!得管管這件事呀!」

  蕭千總張著手表示作難說:「管?你叫我可怎麼管!春大王爺就是春大王爺,王爺的事你叫我這千總官兒怎麼管?外邊,有人敢提這個春字都怕掉腦袋,十九年啦,咱們年年來這兒住一兩個月,名兒是看親戚,其實是看主子,看王爺,我連多一聲氣兒也不敢哼。其實,連根帶底兒不是都裝在咱們兩人的肚子裡了嗎?昨兒的那件事,我就看看有點怪,那個韓某人,決不是無來由。」

  繡香趕緊悄聲問:「據你看,那個人是幹甚麼來的?」

  蕭千總說:「我看呀,那人也是一條綠林好漢,多半是大王爺給小王爺招來的女婿。那黑馬、寶劍、包袱都是嫁妝,琵琶就是訂禮!」

  繡香一聽,她丈夫說的這話倒是很有點道理,畢竟他是個官兒。自己想了一想,從十幾年前玉嬌龍就曾在私下對自己談說過,將來雪瓶婚配之事,玉嬌龍是夢想著把她的那親生兒子尋回來給她這個女兒作丈夫的。尤其是賽八仙給她算了一個卦,暗示出她的兒子是在南方,她的這種意想愈加強烈,她路過烏爾土雅台的時候又對自己提起了這件事,但囑咐千萬莫告訴春雪瓶,就是將來他們成了婚之後,也不要告訴他們。

  不過玉嬌龍可又說:我進了玉門關,病勢要是更重了呢?那可就不能這麼辦了,也許遇見少年英雄,就先給雪瓶訂婚,留下個表記,將來或叫男的來娶,或叫女的去嫁,因為無論如何,也要在我死之前給雪瓶選出來一個如意的夫婿,並且即使會著那親生子,那孩子或因當年遇盜墮車已成殘廢,或因自幼跟隨盜匪在一塊已入下流,那不但不能叫雪瓶嫁他,我真能夠忍心不認!……

  這是玉嬌能與地分別時所說的話,她幾乎給忘了,如今被她丈夫給提醒,一顆納悶的心忽然又開朗了,於是就趕緊說:「你說的對,我也是這麼想著,可是暫時別跟雪瓶提,雪瓶那個孩子的脾氣叫人捉摸不定,誰知道她願不願意作人家的媳婦呢?今天你再去托托遠利店的何掌櫃、鞋鋪的李鴻發,你們分頭把那姓韓的找來,既然有這事兒,姓韓的一定心不死,他絕不可能走遠的!」

  蕭千總把脖子一縮,說:「心不死?昨兒小王爺那個殺法,無論是誰,他就是不死心也得被嚇破了膽,還不趕緊逃命?還敢在附近繞彎兒?別說那小子,就是我,我出兵打過仗,膽子比他怎麼樣?

  可是,假若二十年前你像她那麼厲害,我也不敢娶你了!」

  繡香紅了臉,笑一笑說:「那時候我可也不是好惹的,得啦!別費話,你快去給辦這件事,三小姐一生都待咱們不錯。」她的聲音不禁有些悲慘了。

  蕭千總也沒大理會,點頭說:「這個忙是得幫呀!可是我只能叫何掌櫃跟李鴻發去給找,春小王爺的事情吩咐出來,他們絕不敢怠慢。我可是不能去找那姓韓的,找回來,她們要把人家殺了可怎麼辦?我還得跟著去打官司,我不能!因為我多多少少也是個官。」他撈叨著,開了門就走了。打呵欠的聲音隔著牆都能聽見。

  繡香將門關好,又急急忙忙走進裡院,到了北屋只見那東裡問的木炕上幼霞睡得很香,雪瓶卻仍然在炕上坐著,繡香就故意她笑著問說:「你怎麼還不睡呀?天都亮啦!昨天白天賽馬,夜間追人,多累呀!你不睡個覺還行?快躺下吧!身子也要緊!」雪瓶呆呆地坐著發了半天怔,繡香又說:「已經叫你蕭姨夫托他們找那姓韓的去了。」雪瓶一句話也沒說,只流了幾點眼淚,便倒身睡去了。

  胡同外是不斷地有大車響,天色已大克,太陽都照到了窗戶。繡香也睡了一會,便被人吵嚷醒了,院中有好幾個人說著番話,繡香就隔著窗說:「別嚷嚷!有甚麼事?」是那老家人的聲音回答說:「是草地上的百戶長來啦,昨天咱們這兒的姑娘賽馬,不是跑了第一嗎?第一名應得的禮物,他們給送來了,問問姑娘收下不收下?」

  繡香說:「不收!這兒向來不收別人的東西,難道他們還不知道?叫他們走吧!別在這兒嚷嚷!姑娘才睡著。」

  窗外的老家人又拿番話跟他們說了一陣,他們也都悄悄聲地說著。說了半天,老家人又隔著窗戶向屋裡悄聲兒說:「蕭太太!他們說姑娘昨天還贏得一名媳婦兒呢。叫她來這兒使喚好不好?」

  繡香說:「這兒的人夠用,不必叫那媳婦兒來,昨天的事都算啦,應得的東西這裡姑娘是一概不收!」

  老家人答應著,可又問說:「他們請您給問問姑娘,今天還去追那個人不追了?」

  繡香說:「千萬別叫他們去追!昨天還不是因為他們才把事情攪糟了的嗎?」

  老家人說:「可是,據他們說小霞姑娘今天早晨才回去的,一個人備了馬帶著銀錢又走了,臨走時她可是說她追不著那個便永不回來!因此美霞太太非常著急,大概今天她還要來這兒,托咱們的姑娘給去找找呢!」

  繡香征了一怔,不耐煩地說:「哪兒去找,除了高山就是大河,不是草地就是沙漠,去找一個人就夠難的啦!哪還有人去找她!不過,我倒很想念美霞太太,請她今天來吧!」

  老家人卻跟那些哈薩克人說了,哈薩克人就全都走了。繡香向裡屋聽了聽,雪瓶並沒有醒,她就慢慢地起來,略略地梳妝了,然後就將房門開開。

  原來此時春雪瓶是早已醒了,剛才窗外說的那些番話、漢話,她全都聽得清清楚楚。小霞為甚麼去追韓鐵芳她也明白,心裡卻不禁有些不痛快。只是昨天太疲倦了,今天實在不願意起來,並且自己還是認定了爹爹已死,即使找回來韓鐵芳,他所說的必然也是凶耗!她實在沒有精神,就依然躺臥著,枕畔已濕了一片淚跡。

  這時,突然外面又有人說話,原來是蕭千總的聲音說:「好了!好了!人我全託付啦!鞋鋪跟店房,掌櫃的雖沒有親身出馬,可是人家把夥計都派出去啦!只要看見姓韓的,就一定給請了來,你們先別著急。我還由街上請來了一位神仙,讓他來給咱們算卦,問問姓韓的到底是怎麼回事,大王爺在外有甚麼變故?來!我說!你出來!見見這位活神仙。」又聽有一個說北京話的人,拿著腔調說:「卦不虛算,一算必靈!」

  繡香開門出屋去了。里間的幼霞卻忽然推了雪瓶一把,說:「又是那賽八仙來啦,昨兒我可在草地上恍惚看見他啦,他跟著一個騎黑馬的,我想起來了,就是那姓韓的!」她急急忙忙跪著去掀起了一角窗簾,偷眼往外去瞧。雪瓶卻仍然躺著,但注意地聽外面的人說話,先是聽繡香說:「賽八仙!

  你給我算一算吧!算算我們現在要找一個人,他去了哪裡!今天能找得到嗎?他是個貴人?還是個小人?再給我們算算春大王爺,她的人怎麼樣?現在外是平安不平安?」

  賽八仙當時就拿起銅錢來嘩楞嘩楞。才響了兩聲,蕭千總就把他攔住了,說:「喂!喂!你先別搖,咱們把話說明白了再算,第一,你先得看看這是其麼地方,第二,你打聽打聽我是誰!第三,你想想我為其麼今天把你拉了來?這兒的大王爺是年前你的一個卦結算走了的,昨兒有很多人都看見了你跟那姓韓的在一塊。如今這個卦,據我想大概就是不算你也早就明白啦!乾脆咱們就免去生意口,不要裝腔作勢,最好實話實說吧!」

  蕭千總是因剛才聽了茶館裡的傳言,以為那韓鐵芳來此,至少賽八仙知情,所以拉他到這裡來,先嚇唬他一下,卻不料賽八仙呼二爺是十分地從容鎮定,幼霞隔著玻璃看他的臉色都沒有變。地下鋪著一個藍緞繡著團鶴的棉墊子,眼前放著那黏貼著許多朱紅新紙的小箱,上面放著一個木頭盤子,一個擦得很亮的銅盒子,他拿手中擦了擦臉上的鼻煙,又摸摸八字鬍說:「要是不叫我算卦,我可甚麼事也不知道。我是神課,神相,昨天我為甚麼跟那姓韓的一塊看賽馬呢?我本來不認識他,就因為我用相法,看出他的臉上露出凶紋來,眼前他就有殺身之禍,我們雖然不可洩露天機,可也得遇人便救,我才跟他不熟假充熟,打算耽誤他點時候,給他解去那步災難,不想他不肯聽我的話,到底還是闖出大禍來,還幸虧他五行有救,現在這個人多半沒死!」他這一番話,把蕭千總說得不但發愣而且直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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